「洞」裡的「雲」

作者:伊迪芙

發表日期:2014 / 11 / 06

藝術範疇:視覺藝術 / 電影

發表平台名稱:Cinezen

發表平台類別:新聞/文化/藝評網站

主題:流派/學派/風格/類型評論

 

「人們說我的電影很殘酷很絕望,可是我也必須要說,我的電影非常積極,我要你思考:生活是什麼?我們追求什麼?我們可以去哪裡?」[1]

 

蔡明亮的每部作品貫徹以獨特的美學探索生命。他認為藝術是生活提煉,表現隱藏生活背後的黑暗。因此,當我們要進入蔡明亮的電影世界,就不得不瞭解當下的社會狀況和人心焦慮。

他的鏡頭一直看著台北現代都會,以城市的發展節奏導致人的疏離隔絕:即鮑曼所說的現代性。「科技發展給人類帶來便利,卻把人囚禁在找不到出路的高級監獄中。」[2]「我一直覺得人很苦,這種苦有的是很表像,有的不是,我就想拍後一種。」[3]

較少論者從絕望與積極的辯證關係觀看蔡明亮作品,故下文主要以〈天邊一朵雲〉為例,指出其電影呈現了洞穴[4]的黑暗美學,又帶有白雲[5]的禪宗空觀-筆者稱為「洞裡雲」的景觀。本文並非企圖為蔡的所有作品作整體剖析並下結論,只希望能提供另一種觀看角度,作為理解其作品的出發點。

 

黑暗美學-洞

 

「故事會讓我們忘記了影像的力量,我整個力量都在經營畫面,很像畫家的方式。」[6]

 

歌德在《色彩論》探討色彩與心理現象的關係,力求以畫面、象徵、敘事捕捉真實的幻想。雖然從光學來看,黑色是光的缺席,但在觀影中,我們必須把黑色視為重要色彩,否則,就會忽略人類的黑暗面,難以創作深刻的作品。康定斯基認為黑色所象徵的是寂滅,「黑色是燒焦過後的東西,像葬禮的柴堆上的灰燼,像一具一動不動的屍體。」 [7]觀者可以〈河流〉的浮屍戲意象作參照。蔡明亮的電影像灰色單調畫[8],如〈天邊一朵雲〉中乾旱的城,流淌的只剩下那條漂浮廢料的污水之河。電影場景選取的多半是後工業城市中封閉壓抑的一隅:晦暗、局促、怪異……[9]表達了精神空間的自閉與壓抑。〈天〉承續了前兩部電影[10]的人物和故事,寫色情電影工作者的生存狀態。長鏡頭將絕望的人囚禁在凝固的時間中,簡陋而狹長的樓道場景像一條隔離帶,隔絕了人與人交流的可能,局促的斗室重複上演李康生疲憊掙扎的肉體動作,只剩下茫然無措。俄國權威影評家普拉霍夫認為「肉體是一個秘密,以輕快的情懷折射出人生條件的黑暗和無望。」[11]物質腐化人的靈魂,使人心難以契合,成功的感情交流竟以結局的尷尬粗魯方式完成。蔡明亮正是看到了這一現實,發覺其中的絕望,為黑暗賦形繪色。如李康生身上的螞蟻(佛家常用比喻,是人生苦諦的象徵)、炸了的粉絲與配料(導演曾說他想表現的是欲望覆蓋在純潔的雲上)。配樂是人物內心的發聲,對於歌舞形式的探索,在〈洞〉已曾出現,而〈天〉把當中的概念再擴展。蔡明亮鏡頭下的人物只活在沉默的肢體動作中。這次導演利用歌舞中的狂歡與胡鬧[12]表現人物內心的壓抑,讓他們「說話」,歌舞與真實是精神與肉體狀態兩個空間,在身體極度困苦之際,精神是理想國,他們暢所欲言,把藏在內心的隱私傾瀉而出。如李康生,像見不得光的怪獸,背上長角,貼滿亮片,從水中冒出來唱〈半個月亮〉,展出他的孤獨。

 

榮格指「人不是靠想像光明的形象來啟蒙,而是靠意識到黑暗來啟蒙。」[13]「我拍的不是黑暗,而是黑暗的角落。」[14]黑暗對於蔡明亮是一種雙向啟蒙和燭照,這正是黑暗美學的要義:向外看,燭照社會弊端,向內看,燭照心裡暗角。「因廢而生,因生而死」[15],只有打破障礙,才能直指內心-〈洞〉中房門中央的洞。因此他並不只強調黑色的負面意義,也看到精神啟廸。

 

空觀-雲

 

「在《天邊一朵雲》出現了很多雲,可是它不是真正的雲,它不是我們看到天上的雲。」[16]

 

「沒有一種生命是有特權的,人跟螞蟻一樣。你要開始認真看每一個生命,認真看大自然,你會學會很多東西。」[17]

 

電影與時間關係於一切藝術形式中最密切,故導演的工作是雕刻時光,這便涉及節奏。節奏是流經畫面的時間感,依靠的是風格化的表現,而在蔡的作品中當然是長鏡頭與空鏡的運用。

電影中男女主角只有一句對話「你還有在賣手錶嗎?」這暗示了時間的重要性,而他的觀視是一種空觀的方式。空只是一種觀照方式,不能作為審美客體存在,而蔡明亮卻以空觀空:以空明之心賞空靈之境[18]

「白雲是不自足的,是隨風飄浮[19]」,這是電影的重心。〈天〉的開場是96秒的長鏡頭,由空鏡開始,直到1分11秒才出現第一個人物—湘琪。蔡明亮幾的慢顯示一種不曾被中斷的日常狀態,令長鏡頭隱藏張力和意義,最典型的例子是在鏡頭裡等雲朵飄過,令景象自然生成,這種鏡頭語言讓人屏息凝視,目光緊緊關注天空,彷彿是探索禪意內涵的實驗,產生紀錄片般的真實感,使觀者正視看不見的真實,然後理解和感受,像朱天文所言:「完成了一種結結實實的存在」。這種直接訴諸感官經驗的觀視方式貫徹其作品:〈河流〉的污水緩流、〈不散〉的雨水傾落、〈天〉的天空靜默……這些視覺象徵的空觀強調對空的知覺,使觀者自然而然地連結生命的困頓與壯美,召喚出各自的精神信仰,是電影珍貴的至境體驗。

 

「看我的電影是一種訓練,會看我的電影就會看月亮,是嗎?如果你常看月亮,也許就會懂我的電影。」[20]

在這個消費時代,關於觀影,我們已被荷里活包裝的影音餵養出「純娛樂化」的口胃。幸而,天空或雲始終不是石頭,蔡明亮的鏡頭能把人吞噬,吞噬人的不安,再醞釀出心底的寒,建立深邃的黑暗洞穴,逼使觀者跳出娛樂式的心態,轉向沉浸於電影中的啟示。然後或許會像李康生持刀在瀝青挖取鑰匙,掀開一層層的傷痕,在受創的紋理中,突然自然湧泉,四處橫溢。



[1]<慢步電影>分享講座,法鼓山齋明別苑,2014年2月18日https://www.youtube.com/watch?v=KYgLzMAYTtE

[2]格蒙特.鮑曼(Zygmunt Bauman) 著,張成崗譯:《後現代倫理學》,江蘇: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頁5

[3]《新聞人物》,蔡明亮訪問,〈拍電影之於我就像修行〉,2010年第7期

[4]奧斯維德・斯賓格勒(Oswald Spengler)著,齊世榮等譯:《西方的沒落》,北京:商務印書館,1983,頁72

該書用文化的種種外在形式來驗證它的內在主題是空間。洞是人類文明在原始時期的庇護所,也隱喻封閉的存在狀態,抑或某種文明的出路,人性的出口,或安身立命的所在。

[5]史岱凡.奧德紀(Stephane Audeguy) 著,邱瑞鑾譯:《雲的理論》,台北:貓頭鷹,2011,頁2

「雲一直瀰漫著西方繪畫中的天空。它是一個繪畫符號學的因素。最初,它被用來使神聖事物出現在現實中(基督升天、神秘主義幻象等等;在文藝復興時期,它的功能變得模稜兩可,因為當時透視模式起調節作用。雲遮掩無法表現的無窮,同時它又指示無窮。在十九世紀初有幾位默默無聞、緘默不語的人散居歐洲各處,他們都抬起眼睛看天空。他們專注看雲,目光甚至帶著敬意;並以一種安然平和的虔仰之心,他們一個個愛上了雲。」

[6] 同5

[7]裔萼著,《康定斯基論藝》,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02,頁58

[8]Yeh, Emile Yueh-yu and Davis, Darrell William. Taiwan film directors : a treasure island. New York :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5. P.219

[9]李簡璦:〈蔡明亮的後現代電影世界-從《青少年哪吒》到《黑眼圈》〉,《美學研究》2010年第7期

[10]《你那邊幾點》,《天橋不見了》

[11]白嗣宏著:《民主的困惑:看懂俄羅斯之二》,〈莫斯科影迷拜倒在《黑眼圈》下〉,台北:秀威資訊科技,2004,頁219

[12]為了表達「孤獨」這個主題,蔡明亮反覆地操作著各種手法,試圖抓出自己的風格和調子;歌舞片雖然有趣也看得見創意,但蔡明亮自己並不滿意,認為是一種「節外生枝」。(見遠流《蔡明亮》一書)

[13]榮格(Carl Gustav Jung)著,楊儒賓譯,《東洋冥想的心理學:從易經到禪》,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2010,頁258

[14]卓伯棠編:《蔡明亮電影講座》,香港:天地圖書,2013,頁3

[15]紀錄片《那日下午》—蔡明亮的《郊遊》與展間影像解構,2014年4月1日

[16]《郊遊》電影記者會,2013年10月2日

[17]《時代週報》,蔡明亮訪問,2014年4月17日

[18]葉維廉著:《比較詩學》,台北:東大圖書公司,1983,頁145

空是一種無窮解構的觀照方式,要求觀照主體否定自我。另一方面,空還可以是靈的空間,具有一定的實體性

[19]〈訪蔡明亮談天邊一朵雲〉,《LOOK》,2005年第4期,頁98

[20]〈每個人都在找他心裏的一頭鹿—蔡明亮訪談〉,台灣《文化研究》第14期,2012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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討論作品:《天邊一朵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