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文慶
2016 / 03 | |
《號外》 | |
講起「藝術家」,你會聯想到什麼?自由、貧窮、理想、瘋癲?或許都仍隔著神祕的面紗。如果按照傳統對藝術的分類——繪畫、雕塑、建築、文學、舞蹈、音樂、戲劇、電影——就有八種藝術家。但現(當)代藝術誕生之後,出現了全新的「藝術家」品種,人們難以再用傳統的媒介來定位他們的身份。他們任意採用任何的媒介做為藝術實踐,為所欲為。如今大眾已不敢再質疑他們創作方式的合法性。
日本美學家谷川渥(Tanigawa Atsushi)提出「從~主義到~藝術」這個簡潔易明的字明,來說明現代藝術自1960年代以降的最大變化。從那時登場的普普藝術、裝置藝術、行為藝術、概念藝術、大地藝術等「~藝術」取代了以往的「~主義」。暮澤剛巳(Kuresawa Takemi)認為這是藝術「自明性的喪失」。觀眾已經不能用以往的常識,來辨認出當代藝術。於是藝術家必須刻意地在作品的額頭寫上「藝術」兩字,以便人們把它視為藝術。如今,對於這種全新的當代藝術品種,傳統的媒介分類似乎失效。因為有一萬個藝術家,就可能有一萬種藝術媒介。於是,我嘗試以藝術家的創作意圖與藝術的功能,來區分當代藝術家的類型。我粗梳的分類方法很容易受到爭議;但我認為這種分類對於大眾理解不同「藝術家」的創作方向有其引導入門的意義。以下暫且歸納出六種類型。
修心養性的藝術家
藝術的功能之一是修心養性;時興的叫療傷或慰藉。這是很多(特別是中國文人)藝術家的目的;亦是大多數業餘藝術家的信仰。他們不求創新,但求抒發情思,分享趣味,廣結同道,期待讚賞、理解與關懷。話雖如此,在這些人之中,有時也會出現一兩名天賦異稟的藝術家,例如梵谷與高更。梵谷躲進自己的房間,追隨心靈深處最隱密的情感,探索自我最真誠的精神世界,繪畫作為他生命的慰藉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高更拋妻棄子投身大溪地,為了捕捉心中最原始最野性的生命力,並在貧困與疾病中度過餘生。然後,我們現在都知道了他倆在藝術的傑出成就。他們以自身最內在深深、最個人主觀的觀看世界的視角,感動且撼動了全世界的心靈。
商業投機的藝術家
藝術品近十年成為其中一項最受投資者歡迎的高回報奢侈品。到過香港巴塞爾藝術展的歡眾,都能感受到這場藝術的盛宴。於是,從中也產生了很多商業投機的藝術家,在上流社會奢華的閃光燈下招搖過市。村上隆算是這些藝術家的教主。他甚至著書立說教授人們如何以規則化的方式製造成功的藝術商品。他認為藝術家就是服務金主慾望的工藝人。接受委託,完成作品,獲得報酬。他極力反對「藝術是自由」、「貧窮等於正義」的想法。村上隆的藝術觀反映了當下通俗藝術市場普遍流行的觀點。當你走進中環的畫廊,踏足藝術博覽會,這些以工廠流水線生產出來的作品,隨處可見,成行成市。只是村上隆的追隨者,並不像他一樣勇於承認並捍衛自己信仰的藝術商業思維。這類藝術家中存在大量的「藝術家」演員。他們只懂跟隨與抄襲市場上流行暢銷的藝術品款式,完全缺乏個人的獨立精神與創造力。
文化創造的藝術家
當你走進羅浮宮,看著《蒙娜麗莎》的時候,你看到什麼?你大概沒有意識到她的文化基因其實早已在你的血液中流動。沒有誇大,西方的現代文明是建築在《蒙娜麗莎》這幅畫之上的。這也是為什麼中國文化傳統的建築無法築起高樓大廈。因為她缺乏透視法(Perspective)的理性文化。這一文藝復興時代最偉大的發現就保存在《蒙娜麗莎》的微笑裡。陽光底下無新事,藝術家早明白了發現就是創造。每一種嶄新藝術的發現,就是一種嶄新文化的創造過程。慢慢地,當它們得到了全面的普及與認同,就成為了人們日常生活習以為常的文化,流動在我們的血液裡。藝術作品就是承載著人類歷史、文化與記憶的載體。作為一座城市靈魂的藝術館,是累積、梳理與傳承著過去的文化的墓地。但別忘記當下在你身邊,也有一群專注於創造文化的藝術家。他們嘗試開拓、發現、更新著過去、當下與未來的文化。它與我們的日常生活、身份認同、記憶認知與意識形態密切相關。我們要如何在人群中認出他們的蹤跡呢?
形式至上的藝術家
視覺藝術的歷史在某程度上可以說是一部追求形式變化與創新的歷史。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默守成規的視覺語言;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發展流傳的形式風格。文化思想往往就透過視覺語言與形式風格的方式,記載融合在藝術家的創作之中。文藝復興時代的繪畫與雕塑追求對客觀世界最真實最理想的模仿;十八世紀的洛可可風格反映社會追求奢華、及時享樂與愛慾交織的社會風氣;十九世紀末興起的印象派跟隨著社會的現代化進程與個人主義的覺醒,表達以個人的主觀角度獨特地觀察與理解世界的方式。這些隨著時代修正與變換的文化與思想,都表現在傑出的藝術家的視覺語言與形式風格裡。所以有「風格(形式)就是內容」的思想一說。但如今,隨著當代藝術在形式與媒介上的解放,無限度無節制的追求形式的淺顯手段,使極大部分作品的風格已與其內容斷裂脫離。當代藝術家瘋狂追求在視覺上、媒介上、物料上的新穎創新,但卻缺乏對傳承與革新文化思想的抱負、信念與責任,於是作品的內容、價值與意義顯得空洞無物又膚淺無聊。
思想探險的藝術家
當太空人初次登陸月球,那「人類的一大步」似乎與我們的現實生活依然太遙遠。但在某種意義上,它無疑顛覆與開拓了我們最基本的身份認同。如今我們不只是地球的一員,更是無盡宇宙中的一員。有一種藝術家,與其說他們像哲學家,其實更像太空人。他們深入到某個未知的領域,進行冒險與探索——可能是潛意識的夢境、原始的慾望、外太空的奇想、心靈的黑洞、人性的枷鎖——他們成就的作品,就是其航行的地圖、記錄、困惑與成果。這些藝術家產生的作品,往往與觀眾隔離著一段遙遠的距離。它們超越了普通人的經驗與認知。既然人們無法連結上自身的經驗,也就無法判斷這些作品的價值與意義。藝術市場上有大量這類以神秘包裝與冒充的作品。因為真正算得上是進行思想探險,並得出對他人有意義的作品的藝術家,實在鳳毛麟角。
改革社會的藝術家
藝術反映社會的歷史源遠流長;但藝術家真正介入社會與政治,試圖透過藝術實踐的方式改革社會的歷史,只能追溯到1960至70年代。源自達達「反藝術」的藝術實踐。當時有一些藝術家放棄了作品的「物件」形式,嘗試透過美學經驗來挑戰人們日常的概念與認知。他們透過藝術實踐,促進社群之間的溝通對話,改善特定的社會問題(例如性別歧視、種族歧視),爭取民眾(尤其是弱勢社群)的基本權利,改革社區的生態。最為港人熟識的應該是中國維權藝術家艾未未,他不斷透過藝術實踐揭發中國社會的問題,爭取與捍衛個人的自由與人權。當然還有2015年英國當代藝術獎Turner Prize得主Assemble Studio。他們透過藝術實踐改造社區生態,促成社會改革。香港本土亦有不少這類藝術家。我們往往很難在藝術市場上看見這類藝術家的蹤跡。它們大多拒絕以可買賣的商品「物件」形式進行創作,也就難以在市場上流通與交易。馬克思曾批評哲學一味只求理解世界而不是改變世界。我在想,改革社會的藝術家會不會在某些時刻,也會對缺乏改變社會責任的藝術家有所微言?
以上分類,純粹為了讓觀眾獲得理解藝術家的框架與切入作品的觀看角度。我相信在一個多樣、多元、自由的社會,任何類型的藝術家都有其存在的意義、價值與重要性。只有當不同類型的藝術家在不同的領域發出他們的聲音、作出各自的貢獻,才能真正地豐富本土的藝術生態。只是,在當下香港,我們仍看不見各種類型的藝術家百花齊放的局面——商業投機與形式至上的藝術家,依然佔據商業畫廊、藝術空間與各類媒體的主要位置,又是畫廊經營者、收藏家與達官貴人偏好的選擇;修心養性的藝術家,若不能以其作品在市場上佔一席位,只能退隱田居孤芳自賞;文化創造的藝術家,若不能在學院中謀個教職,只能和思想探險的藝術家一起被放逐到外太空的邊緣去掙扎求存;改革社會的藝術家,進行了幾個改革社區的藝術實踐之後,終於花光了自己的積蓄,決定再回去打工。
面對如此失衡傾斜的香港藝術生態,這城市的藝術觀眾一直以來都忽略了他們在其中的極具影響力的角色。他們忘記了,其實觀眾對藝術生態的影響是無法估量的。觀眾的文化品味與素養直接影響藝術家的創作方向;觀眾參觀展覽的習慣直接影響畫廊與藝術館的展場設計與展示方式;觀眾對某一藝術家的作品的欣賞、喜愛與熱情,直接影響畫廊經營者、收藏家與藝術市場的選擇與收藏意向;觀眾對某一種類的藝術的支持與肯定,直接反映了觀眾對作品所傳達的特定文化思想的選擇。這種文化思想的選舉意義重大,它不只反映當下人們的文化內涵,也引導與決定藝術文化思想的未來發展與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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