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抵抗的命運重擊 Mahler's The Tragic Sixth

作者:朱振威

發表日期:2007 / 11 / 07

藝術範疇:音樂

發表平台名稱:《香港經濟日報》

發表平台類別:報刊

主題:自選藝評

 

「貝多芬以著名的『三短一長』的『命運叩門』動機貫穿全曲,樂曲由 C 小調發展成最後的 C 大調,有如成功對抗命運,凱旋而歸;而馬勒的 A 小調交響曲,至最後一刻都沒有轉調成大調,而命運更以強勢姿態登場,將悲劇英雄徹底擊潰。」

 

指揮大師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曾經說過:「馬勒的交響曲充滿戲劇性,甚至可以令聽眾想像到甚麼時候轉換場景 —— 盡管音樂未必在講故事。」

 

馬勒(Gustav Mahler,1860 - 1911)以指揮歌劇飲譽樂壇,除了為韋伯的《Die drei Pinto》完稿以及將歌德《浮士德》的終幕寫入自己的第八交響曲外,自己卻從沒有創作過歌劇。可是,如伯恩斯坦所言,馬勒的音樂是充滿戲劇性的,這部純粹器樂的第六交響曲《悲劇》也不例外。

 

樂曲布局回歸貝多芬

 

第六交響曲以創作手法計是馬勒最傳統的作品,4個樂章的布局與貝多芬(1770 - 1827)的交響曲沒兩樣,而第一及第四樂章更是以傳統的奏鳴曲式(sonata-form)寫成的快板樂章。

 

盡管馬勒對於第二和第三樂章的次序一度猶豫(交付出版商時以諧謔曲為先,行板為後),他在親自指揮的首演音樂會上已聲明了應以「行板 —— 諧謔曲」的次序為準,而他在生時的所有演出,也一直按照這次序。

 

如果相信馬勒是有意在第六交響曲中套用古典形式,「行板 —— 諧謔曲」是更合理的安排。不過,直至今日,仍有不少指揮家以馬勒初期構思的「諧謔曲-行板」演出。

 

有趣的是,採用了「行板 —— 諧謔曲」次序,第六交響曲倒能令人聯想到同是「快板-行板-諧謔曲-快板」的貝多芬第五交響曲《命運》:貝多芬以著名的「三短一長」的「命運叩門」動機貫穿全曲,樂曲由 C 小調發展成最後的 C 大調,有如成功對抗命運,凱旋而歸;而馬勒的 A 小調交響曲,至最後一刻都沒有轉調成大調,而命運更以強勢姿態登場,將悲劇英雄徹底擊潰。

 

接二連三的命運重擊

 

在馬勒入室弟子華爾達(Bruno Walter)的回憶錄中,提到恩師將第六交響曲稱為他的「悲劇交響曲」;1907 年首次到維也納演出時,也宣傳這首交響曲題為《悲劇》。然而,翻查馬勒親自指揮的首演音樂會場刊、首次出版的總譜、珊姆林斯基(Alexander Zemlinsky)改編的雙鋼琴版樂譜,都沒有「悲劇」這個副題。到底「悲劇」這個副題是否馬勒認可,實有商榷餘地,但交響曲的悲劇特質,卻是明顯不過的。

 

樂曲的「悲劇性」來自第四樂章的 3 次「重擊」。馬勒運用特殊樂器的手法一向層出不窮,第六交響曲除了採用牛鈴,在第四樂章他更要求用到「hammer」,他在樂譜解釋道:那是「短促,充滿力量,但非金屬的沉實重擊」。馬勒自己曾說明這 3 次的重擊象徵了命運對英雄的 3 次打擊,第三次打擊後「英雄如大樹倒地」,而樂曲最後肅殺地結束,則是哀悼英雄最終不敵命運而黯然逝世。

 

有論者認為,馬勒在這部 1903 至 1904 年創作、1906 年修訂完成並首演的樂曲中,寫下 3 次重擊,其實預言了自己在 1907 年所受的 3 個重大打擊:長女瑪利亞因白喉逝世、診斷出自己患上致命的感染性心內膜炎、在報章的攻訐下迫於無奈辭去維也納歌劇院總監一職。「一曲成讖」嗎?只能視為穿鑿附會吧。

 

馬勒的兩首標題交響曲——第一交響曲《巨人》與第二交響曲《復活》,都曾將「英雄」的形象貫注入音樂之中。經歷了講述大自然的第三交響曲,與講述天堂的第四交響曲,第五交響曲才是馬勒第一首以絕對音樂(absolute music)形式創作的交響曲。第六交響曲表面上好像是一首絕對音樂,但配合馬勒自己對終樂章的解說以及那非正式的副題,第六交響曲還是可當作有內容的標題音樂詮釋。

 

希臘式的悲劇英雄

 

說第六交響曲充滿戲劇性,不單指其高潮迭起,更是指其終樂章與古希臘的「悲劇」精神遙遙呼應。

 

大量取材自神話故事的希臘悲劇,其「悲」不在主角如何遭遇慘痛經歷(大不了最後一死),其「悲」在於命運的無可抗拒:面對命運,主角的任何反抗都是注定失敗的。

 

要闡明希臘悲劇的命運邏輯,最佳例子是希臘「三大悲劇詩人」之一索福勒克斯創作的《伊底帕斯王》。底比斯國王拉伊奧斯受到詛咒,謂其子將弒父娶母,為逃避命運,於是兒子伊底帕斯出生後,便命人將之丟棄荒野之外等死。但執行命令的牧人卻於心不忍,將王子轉交科林斯國王波呂波斯,國王將伊底帕斯視如己出。

 

伊底帕斯長大後,為逃避命運,於是離開科林斯並誓不回家。伊底帕斯流浪途中在分叉路上與拉伊奧斯爭執並錯手殺死對方,先應驗之弒父預言;後來伊底帕斯去除獅身人面獸斯芬克斯,解救了底比斯,獲封為底比斯王並娶了王后(也就是其生母)約卡斯塔為妻,再應驗了娶母預言。真相大白後,王后羞愧自殺,伊底帕斯刺盲雙目,自我放逐。

 

無法抵抗命運,愈是逃避愈是歪打正着,正是希臘悲劇的精粹。馬勒的第六交響曲終樂章,以音樂的手法表現了命運的不可抵抗。3次重擊大致分布在樂章的中段至後半部分。馬勒為重擊之前鋪排的音樂,是明顯地顫動不安,在不安情緒醞釀好一陣子後,一聲巨響,重擊來臨。

 

假設是一位從未聽過此曲的聽眾,第一次重擊可能是意料之外,但馬勒偏偏將 3 次重擊之前的音樂寫得大同小異,材料相似。快到第二次、第三次的時候,馬勒已能有效地提示觀眾作好準備,默默等候命運重擊的再度來臨,直至英雄倒地不起。

 

戲劇化的音樂演出

 

樂器的安排,為 3 次重擊添上意料之外的舞台效果。馬勒提到那 3 次重擊是「短促,充滿力量,但非金屬的沉實重擊」,但他自己卻沒有說明要用甚麼樂器甚麼方法造出這樣的聲音。於是後世的指揮家各師各法,有人用大木槌敲打木板,也有人用大木槌敲打特製木箱(如香港管弦樂團),也有人只用大鼓。然而,無論用甚麼樂器,身負重任的敲擊樂手,都會用盡全身力氣敲出命運重擊。

 

假設現在要敲打一個放在地上的大木箱,可以預計敲擊樂手會將木槌高舉過頭至頂點(最遠的距離帶來最大的聲響),在發出重擊聲響前差不多一秒奮力揮出木槌,準時發出巨響。如此一來,造就了 3 次有如行刑儀式似的演奏,以形體演出向觀眾預警了命運出手。

 

聽覺與視覺雙管齊下,無論聽眾是初次聆聽還是早已滾瓜爛熟,馬勒一樣能為聽眾先製造懸念,然後才發出巨響。一切來得毫不突兀,毫不突然:就如命運一樣,你早知如此,卻無法避免。

 

可是,這樣的戲劇效果連馬勒自己也抵受不了,最後決定刪除最後一次重擊,只剩下兩次 —— 一如第二、第三樂章的次序,不少當代指揮家都不認為馬勒的「最後決定」就是「最佳決定」-於是,無論聽唱片還是看現場演出,當你以為第三次要來,你以為要被迫面對最後重擊,最後卻很可能要落空了!

 

這場命運遊戲,你是注定輸給馬勒/指揮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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