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僚與舞者的為與不為

作者:馮顯峰

發表日期:2015 / 10

藝術範疇:舞蹈

發表平台名稱:《舞蹈手札》

發表平台類別:報刊

主題:場地與空間

 

許俊傑的新作《交界記憶》九月中於北潭涌渡假營泳池上演。早於五年前,一水之隔的澳門已有水上滙演《水舞間》。今天,香港猶未有在泳池的舞蹈演出。筆者八月底訪問許俊傑,了解籌備及排練作品之點滴。

 

官僚不能或不為

 

許透露選擇泳池作舞蹈演出,乃一次經過被抽空池水泳池萌生的想法:倘大的空置地方,又屬康樂及文化事務署(下稱康文署)管理之場所,是否可能將其變為表演場地?及後許投計劃書予康文署文化節目組,惜了無音訊。本以為泳池屬康文署管理會較易辦理,後發現管理表演場地與水上運動設施原歸不同部門,故於公眾泳池製作表演節目涉跨部門事宜,官僚的辦事方式難以撼動。許更一度認為想法終需胎死腹中。直至動藝「對話空間」系列出現,許泳池編創之想法得以實現。許望藉此嘗試開拓新的表演場地,及賦予空置地方新的意義。同時證明泳池可以做演出。

 

筆者翻查康文署網上的資料,全港共43個公眾游泳池場館屬其管理範圍,其中17個全無暖水池設備,故須於每年11月至3月期間暫停開放。康文署將此時段列為「配合每年維修工程的暫停開放時間」。言似合理,惟參考其他備設暖水池的場館,主池每年的維修工程約需時兩個月。換言之,無暖水設備之泳池每年被丟空將近四個月。而現時大部分舞蹈劇場演出排練加入台,亦不過三至四個月的準備時間。假設上述17個被丟空的泳池可轉為表演場地,編舞及舞者即可全程進駐排練;加上大部分公眾泳池設有看台,儼如現成的演出場所;觀眾於看台上俯瞰泳池裡的表演,無疑也是一種嶄新的觀賞經驗。若假設成真,實為表演藝術界不可多得之喜訊。

 

在此,我們需討論體育設施施成為表演場地之可能。康文署管理的表演場地除各大小劇院外,還有香港體育館(簡稱紅館)和伊利沙伯體育館(簡稱伊館)。紅館及伊館無疑屬於體育設施,尤其紅館更是當年市政局興建計劃中一座符合國際標準的室內體育館。兩個場館舉行過不少國際體育賽事。然而,普羅大眾對此兩場地的認識及關注,恐怕非歌手演唱會及樂壇頒獎典禮(如:十大中文金曲頒獎音樂會)莫屬。當要進行演唱會時,便在場地搭建舞台;當進行排球或羽毛球等賽事時,便依照要求舖上木地板或膠地蓆,彈性運用場地。若然泳池採取上述兩館的運作模式,亦可成為體育設施兼作表演場地之例。

 

外國不少房屋配有泳池。人們喜愛於泳池舉辦各種活動及聚會。故外國不乏公司專門為顧客於泳池水面鋪上各種地板,或是玻璃或是舞台地膠木地板等。假如香港引入同樣技術,那17個每年空置四個月的公眾泳池即可兼作表演場地。此舉一來令表演藝術受惠,二來使香港公共的剩餘資源被充分運用。

 

即使沒有於水面上鋪上地板,外國亦有舞團早於多年前擇泳池作舞蹈演出。2004年,美國的Headlong Dance Theater 於一個酒店泳池編創了作品《Hotel Pool》。由該團上載片段可見,舞者時在水裡舞動,時在池邊雙人舞,穿梭水裡水外。舞者於池邊相擁,然後毫無顧慮地平躺跌入水中。除非罔顧舞者安全,此系列動作難於普通劇場實現。惟有藉著水的緩衝,方可安全地展現。同時,水花四濺本來甚相當有視覺效果。翩娜包殊的《月滿》、雲門舞集的《水月》和香港舞蹈團近年的《風雲》等,亦有將水池融入舞台設計。然而,要在一般劇院呈現水花四濺之畫面,牽涉不少舞台技術,費用之龐大非小型舞團經費容易負擔。

 

冰泠與熾熱的排練

 

《交界記憶》的團隊面對康文署耍手擰頭,惟有改為發信予一些私人泳池,包括學校、私人屋苑會所、酒店等。多次的石沉大海,終得一回音,也是唯一。北潭涌渡假營表示可在他們的泳池做演出。許形容:「那裡的場地主館人很好,聽見新穎想法,他說:『未試過,試下啦。』他的思維開放又十分配合。」縱使場地與製作團隊偶有意見不合,至少製作團隊展示相關資料後,場地一方也願意參考。許續說:「至少他們肯傾。」

 

由於《交界記憶》是環境劇場舞蹈表演,惟有當場地確定後,許方可投身編創作品。訪談中,他分享了排練水中段落之辛酸。預先與舞者在排練室試練的動作,搬進水裡後發現水阻太大,兩點之間的動作難以準確完成。水中動作必須在水裡編創,許只好推倒重來。他們試過在公眾泳池排練,惟動作稍大即被救生員吹哨子剎停。然而租用泳池所費不菲,製作單位只能負擔寥寥數次作排練,每次更只能使用四小時。使得許和舞者於水中的排練爭分奪秒。炎炎夏日,四小時內近乎沒有休息地試動作。許說:「排完個個都曬黑了。」舞者的拼搏,令該段落之編創相當有效率。

 

許表示近年慢慢清楚自己想做有故事性的作品。乍聽之下,似與現代舞作擺脫故事線的常見做法背道而馳,其實此源於他不甘心來觀賞現代舞的人那麼少,來看的又說現代舞難明。這次創作,許花了不少時間與六位舞者對談,務求從他們第一身取材,勾勒作品雛形。作品裡,舞者有角色,部分段落有文本對白,其他段落,他們藉肢體呈現角色與故事的意象。許透露《交界記憶》的主旨是「被困」:每個角色也被困在某段記憶裡,他們如何面對或走出記憶,構成作品裡的不同選擇。他認為記憶是主觀的,並非真實的全部。許於某些場景並置兩位舞者,讓兩段看似矛盾的記憶碰撞,交界出另一種「真實」。泳池裡不同的空間也是舞者「困之場所」。冷冰冰和一格格的泳池、焗促和濕悶得教人窒息的更衣室,都成了各段故事有力的佈景。

 

業界舞者的雞肋

 

訪問過後,筆者感籌備超過半年的《交界記憶》將有別於其他本地環境舞蹈演出。後者不少是製作單位(康文署或中型舞團)邀約幾位獨立舞者,將某個場地劃分不同區域,再把舞者各自編創數分鐘的作品拼湊一起。觀眾遊畢幾個區域,等於看畢一個節目。幾個作品之間毫無關係,宛如零碎事件碰巧發生在同一地方。姑勿論場地單位對環境運用是否諸多制肘,這種堆砌的節目策劃,實難以做出有深度的作品。

 

環境舞蹈邀約於舞者而言如同雞肋。筆者所見,獨立舞者接受邀約時,每每正排練其他劇場演出。舞者只花一至兩個月完成環境舞蹈排練編創,甚至演出當天才即興交貨。環境舞蹈貴乎舞者通過肢體連結觀眾與環境,發掘環境本有之面向及開拓其可能。正如許回看自己環境舊作,亦評如同交功課、不合格。筆者認為許的自嘲也適用於不少環境舞蹈演出。近乎流水作業的創作模式,同一個舞者在不同地方的環境舞蹈竟無大差異。久而久之,舞者與觀眾漸漸形成某種印象:劇場舞蹈比環境舞蹈更高水平。前者值得花錢買票觀賞,後者只淪為免費演出。缺乏票房收入,自然需要高度倚賴微薄的資助。如此,環境舞蹈製作要攞脫惡性循環、水準每況愈下的問題則更難矣。

 

訪問尾聲,許擲下一句:「香港其實好多地方做演出。」確實演出空間是否足夠,不僅僅是土地問題,更取決於官僚是否開放溝通,舞者是否認真編創每個演出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