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談《中英街1號》:旁觀者的距離

作者:皮亞

發表日期:2018 / 05 / 13

藝術範疇:電影

發表平台名稱:《明報》

發表平台類別:報刊

主題:香港原創/新作/藝術家或作家評論 / 社會事件與創作 / 自選藝評

 

屈指計算,究竟有多久沒有在香港主流劇情片內看見六七暴動場面,一計之下,發現看過的,全都是在1997年之前製作,這段在港片消失了廿多年的歷史事件,消失原因不言而喻,要直到2018年的《中英街1號》才再現。

 

要數電影中的政治爭議程度,張堅庭策劃、陳友導演的《不脫襪的人》(1989),相比起今天在港片點滴乍見或像猜謎一樣的政治隱喻,真是小巫見大巫。《不脫襪的人》在1989年9月上映,即六四事件發生之後三個月,市民仍然義憤填膺,捶胸頓足,《不脫襪的人》的片頭趁觀眾未坐定,就放洋曲《Smoke gets in your eyes》,而畫面則剪輯了六七暴動的黑白照片,暴徒去到港督府,張貼大字報,與洋警對峙,大叫「戴麟趾滾出來」,尺度在今天來說就是膽生毛。但片段又替戲中女主角張曼玉拍下同樣的黑白照片,紀錄她出入半島酒店,像柯德莉夏萍一樣走進名店Tiffany,以為是有錢公主行街街,但她一看見價錢牌就嚇了一跳,其實是窮港女幻想飛上枝頭。兩個極端畫面湊合起來,就變成是對平行時空階級鬥爭的諷刺。

 

六七暴動在港片中刻劃得更「場面浩大」的,是接下一年上映,由吳宇森導演的《喋血街頭》(1990),戲中梁朝偉跟愛人袁潔瑩走到新蒲崗工廠大廈一帶,遇上六七暴動群眾,場面混亂,有人掟石,有人流血,一對鴛鴦跌跌撞撞,最後分離,他後來逃到越南闖天下,再遇人民示威,更出現有人以身體阻擋坦克車的場面。吳宇森把六七與六四兩個不同性質運動的想像拼合,當然不是要談政治,而是借歷史舞台,在兩個歷史分水嶺,訴說兄弟情和香港人故事。

 

事隔二十多年,今天香港政治已進入威權時代,香港主流電影的政治隱喻多了,暗渡陳倉借東說西的作品年年皆有,但如此赤裸的重拍歷史政治運動場面,還是要到《中英街1號》才再現。《中英街1號》跟《喋血街頭》也類似,借用兩個政治歷史分水嶺,講兩個時空故事,一個是六七,另一個不是六四,是傘運。

 

《中英街1號》不單借用歷史舞台,而且更描寫主角們直接參與或被捲入抗爭之中,不再是路過者,政治性較以上兩部戲更明顯,政治電影的角色更突出。影片借歷史說香港人故事的本質雷同,而戲中的香港人,集中在年青人,這與近年香港搞抗爭大多是年青人走在最前線的現象接軌。

 

故事圍繞三個年青角色發展,游學修角色在兩段時空都是走得最前的抗爭者,然而主要敘事卻是從廖子妤角色出發,觀眾彷彿跟著廖子妤進入暴動範圍,但吊詭的是,廖子妤並非主動抗爭者,她是因為愛情也因為親情,而跟隨游學修和戲中父情進入六七行動世界,她是被動者,被影響者,也可說是近距離的旁觀者。

 

六七時期那段戲,三個年青角色對事件看法鮮明,游學修不惜一切抗爭,廖子妤帶著懷疑參與,而另一個盧鎮業演的富家子,則對事件有更冷靜的視野,曾形容抗爭背後有另一個真相。故事有一大段描寫盧鎮業伴隨廖子妤到處奔走,尋找失蹤的游學修,而在過程中又花了不少篇幅,營造盧鎮業與廖子妤的資產階級愛情關係。這個戲劇設計,令六七時期那段戲構成一個極大反差,六七暴動本質是工人階級社會主義革命,卻又平行發展另一段資產階級男歡女愛派對。

 

這段反差戲帶來的效果,與《不脫襪的人》的設計巧合地類近,戲中背景是六七暴動,發明星夢的張曼玉想過小資生活,而司機佬鍾鎮濤亦拒絕政治參與,他們遇上示威,卻更關心名店廚窗的衣服,後來甚至變賣家當,花盡餘錢去西餐廳享受。大抵,這又反映了大部份香港人的個性,一種試圖與政治保持距離的個性。

 

這種「距離感」,在《中英街1號》更顯著。香港主流電影用黑白影像並不常見,處理回憶也不必要用黑白,但近年也有見黑白影像出現。許鞍華導演的《明月幾時有》(2017),穿插交代現實訪問梁家輝的偽紀錄片,就用了黑白影像;而《十年》(2015)的首段《浮瓜》,十多分鐘短片全用黑白。《中英街1號》則全片黑白,拍攝時已用黑白模式。有趣的當然是,以上幾部戲都不約而同談到香港政治。

 

黑白是一種選擇,也是一種美學取態。《中英街1號》全片黑白,就令觀影時產生與色彩現實不符的距離感。而這種距離感,剛巧又呼應著以廖子妤為敘事的旁觀者角度。

 

當六七暴動至今已五十年,是非黑白已有公論,黑白距離帶來的旁觀者角度,不再是呈現歇斯底里的暴動過程,而是凝視六七時期的游學修,一腔熱血如何被鼓動。那種鼓動,大部份來自精神層次的蠱惑。戲中游學修又不是工人又沒有被剝削,他之所以一頭栽進暴動,主要原因就是他家中掛著的毛澤東巨型海報,恍如宗教對聖靈的崇拜,一直驅策著他的行為。而戲中對他的批判,除了他最後可悲地死於暴動之外,就是以傘運為過渡的下半部故事。

 

下半部故事以2014的傘運為分水嶺,穿越時空落在2019,即是後傘運時期。戲中三個年青角色都被描寫成傘運的前線抗爭者,廖子妤結果被收監,游學修則逃離政治迫害。與前段六七時期故事相對應的,是發生在2019的鄉郊民地被政府權貴假藉發展之名而強收的事件。兩段事件性質類近,都是工人階級無權者的抗爭,但戲中就描寫出參與兩場抗爭者的不同動機。

 

假如六七時期游學修的行為,是依附毛像的盲動,下半部年青人聯手一起的土地抗爭,便是良知覺醒的自發行為。故事以傘運為中介,作為兩段故事的過渡,嘗試刻劃在後傘運時期的香港,特別在年青人之間,種出了良知的果實,凝聚出維護社會公義的自發行為。特別是廖子妤角色,在下半部更無畏無懼地投入行動,跟上半部故事展露了不同的個性。

 

不過,《中英街1號》終歸也流露著與《不脫襪的人》、《喋血街頭》,甚至《明月幾時有》相似的疏離個性,既想表達對政治現況的情感與立場,但又刻意或無意地保持一定距離,沒有站到最前走到最深,無法像獨立電影《十年》對政權表達尖銳的批判。大概這亦是長久以來在香港主流電影所見的創作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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