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髮創意,生命的回應

作者:俞若玫

發表日期:2014 / 04

藝術範疇:視覺藝術

發表平台名稱:《art plus》

發表平台類別:報刊

主題:本土經驗的呈現 / 社會事件與創作 / 應用與社區實踐 / 自選藝評

 

容我先說生活小片段。

 

2012年盛夏,某天,午飯時間,悶熱,坐在巴士上層,中環方向,趕往某展覽場地。當巴士轉入皇后大道中,忽然蟻行,前面有意外,乘客開始煩燥,我也不例外,不停往窗外看,恰巧,看見一位身穿白背心短褲因為過於寬鬆幾近赤裸的伯伯,踏著單車,吃力地,在大巴小巴間穿梭,後面還有十二個飯盒跟著他上下震氈。他瘦削如樹根的雙腿,起著勁,向著前,趕送飯,真想為他吹一點涼風。他才走不遠,另一位婆婆,彎著腰,衣衫有汗印,推著比她身型大至少兩倍的板車在路邊疾走,車上全是廢紙,她有路就走,見車過車,頭很低。我終忍不了。淚來。想。懸殊的社會,某些長者的處境,叫人難受,而自己只是安坐冷氣車箱,流著便宜的淚。再問自己,藝術在社會現實當前,到底有什麼角色?展覽的符碼風景,可以梳解社會的貧困嗎?文化工業、符號經濟跟銀髮長者有什麼關係?結果,我下車,拐入灣仔太原街,看人,吸納生活實感,謝謝排擋賣襪嬸嬸的笑容,很美,心才踏實。藝術。生活。沒有簡便的答案。當然。

 

兩位長者擦身而過,影子卻沒走,一直推動我策劃銀髮社群的創作計劃。願更多人「看見」銀髮。

 

有關藝術和社會的關係,德勒茲把創作跟治療合一,認為藝術家及(操作少數文學的)作家是尼采式的文化醫生,為社會把脈,為文明診症,通過符號再現的倫理,重組意義的秩序,拉動非實體的改變。[1] 而Alain de Botton 在《藝術作為治療》一書,認定藝術有心理實效,他和藝術史家 John Armstrong 博引廣例,力陳藝術七大心理功能,包括補遺、希望、欣賞、面對苦痛及認識自己等等的經驗及能力。

 

對於藝術作為治療的工具,自己總覺得焦點不對,問題框架不是藝術及文學有沒有治療效用,而是為何我們需要治療,為何我們需要相信世上有樣東西,什麼都好,已被認可,是可以為我們療傷?如果病源跟社會結構有關,藝術家真有這樣的超人意志去為社會診斷?為有為而為,又會否跌入英雄虛網?

 

此外,在參與「活化廳」的社區藝術的實踐當中,對社區藝術的主體有很多疑惑,誰才是我們口中經常提及的「街坊」,社群在哪?藝術在「街坊」的日常生活是什麼?社區藝術有沒有一種自己的美學?法國視藝學者Nicolas Bourriaud(他是今年台北雙年展的策展人,非常期待他的新見解)所說的「關係美學」,是行動前的思想準備,還只是一個亮麗的概念?如何實踐,到底?什麼才是一種平等的關係?如果沒有實踐計劃,很難有在地的具體思考,只會一直跟概念摔角,沒有梳理的可能。

 

2012年底,有幸受牛棚藝術空間1a Space 的邀請,加入了他們跟瑞士Burger Collection 合作的策展團隊,經常出入土瓜灣,天天在街上看到很多長者,總是過門不入,從不踏足牛棚藝術村。於是,自覺是時候了,就大著膽子,去試做一個蹲點的(土瓜灣)、聚焦銀髮(六十五歲以上)的社群藝術計劃,把生活及藝術空間連結,用藝術動力拉開對大眾對長者的刻板印象;更重要是為銀髮打開新鮮的藝術經驗,重拾創作的樂趣,享受creative aging。

 

最初,我先聯絡「土瓜灣十三街關注組」的銀髮朋友,邀請他們每周四來牛棚閒聊,慢慢成為習慣,彼此熟絡,有了信任後,再公開招募,人數增至十多人,並加上畫畫、跳舞、打鼓。後期的課程有幸得到九龍城區議會及九龍城民政事務處一次性的資助。時間而言,由開始到最後的展覽:《開口笑,畫寫跳:銀髮藝術展覽是個動詞》,大概維持了十一個月。

 

展覽已於2014年1月結束,但有關creating aging 的探索,路還長,計劃不會結束,新的課程將於三月陸續推出,計劃名為《銀青乒乓》。以下是一些階段性思考,歡迎意見,繼續討論。

 

1. 藝術家的流動身份

 

台灣藝評家高千惠老師在討論群眾藝術行動時,寫過的這一段:「有關詮釋公眾藝術的註腳,在於群眾的文化生活,是從既有的文化現象中萃取需要重新面對的課題,而不是用個人英雄主義標榜出於群眾的美麗新世界。」[2] 很是同意,因此計劃甫開始,我就非常警覺寫作人這個角色,不要在銀髮前擺出居高臨下讀書人姿態,放下企圖心,不要旨在做什麼文化介入,不下壓自己的價值觀,以「無用」的時間去產生純祽的關係,就是一個帶點傻勁的後輩來跟長者閒聊,希望多了解他們的具體生活狀況、需要及憂思。

 

最初一個月還好。但慢慢,自己開始焦慮。三個月下來,沒有焦點的閒談,散漫而缺乏美學原素。他們喜歡被聆聽,受尊重,善談家常,留心時事,但如何引入藝術角度?如何開發藝術表達的可能﹖我們後來開始畫畫,舞動,但他們的出席率非常浮動,令導師很難累積學習成果,如跳舞導師丸仔說:「你們就是熟了,但銀髮沒有把課程看得很認真。」對呀,又要不故作老師,又想他們認真學習;又想攪得跟其他社區中心不一樣,到頭來是否也只是連場的免費娛樂?

 

困惑不已時,短訪台灣,認識了國民美術教育推手劉秀美老師,參與了她組織的以婦女為主的「破洞歌舞團」每月舉行的公開演出。劉老師獨立地在台推動國民教育幾十年,曾以「流動老人美術學校」等等方式,「在沒有美術的地方找美術」,讓藝術扣連實際生活情境,釋放想像,把弱勢精神血脈轉化為有力畫作。跟她在地鐡短聚,直道自己的困境,她耐心地聽後說:「在最初階段妳得要準備一個課堂情境,每一堂都要小心設計,妳就是老師,讓銀髮知道有東西學,再觀察誰是真心畫畫,不是來玩的,也願意進入創作狀態,先找出他們,再影響其他人。」

 

是的,我空有一腔熱情,又處處小心,卻缺乏方法及實踐技巧。漸漸明白,藝術家的身份不是固定的,需要機動轉變,有時是老師,但態度開放,銀髮的確在技術上是有要求及期待,我不必把自己放得太低,而忘了引導的工作,除了信任我,更要信任藝術,相信及享受創作就是一個發掘自己潛力的過程,銀髮主體才能體現。但有時就是聆聽者、朋友、後輩、解決問題的人等等。正如美國社區藝術推手 Mary Jane Jacob 說過,她寧願自己就是魔術師、跨界人及在關節裡工作的人(trickster, boundary-crosser and joint-worker)。[3]

 

2. 社群關係的層疊對話

 

社區藝術跟前衛藝術有著相同的特質,都有挑戰威權,打破刻板價值及既定標準的力度。前衛藝術或取道於驚嚇、暴力、魔幻、即興等美學手段來挑釁觀眾,而社區及社群藝術經常以反美學的姿態對應高雅的藝術館標準,甚至以對話為創作實踐,沒有物化的展品來供市場消費。但什麼才是有意義的對話?社群的建立是建基於怎樣的共識?

 

跟土瓜灣長者相處得愈久,愈發覺所謂社區及社群的對話關係是非常微妙多變的。銀髮大多在區內生活了三、四十年,有獨居、有跟家人同住,大都是舊樓小業主,物業是養老重要支柱,非常擔心未來十三街、五街及附近九龍城地區的發展,他們處境相似,政治起動力很強,常常跟社工上街、開會、見議員,的確有某程度的命運相連共同體的特質。但這種社群的建立,未必是一種簡單的價值認同,他們年齡、性別、學歷、生活方式有很大差異,暗湧、張力、是非是很正常的,如識字的男性往往嘲諷不識字的女性沒有常識,大驚小怪;痛恨民建聯的取笑排隊拿飯卷的銀髮等等,但如何在差異下共存,被此看見,又保持開放,而且經年維持?這個正正也是我在他們身上不斷學習的地方。當中的社區關係網絡,不是想像中緊密親和,卻是若即若離、鬆緊有度、重疊多變,各人保持某個距離,但有事時,又會集體行動。沒有絕對的強勢。長者往往個性很強,黑白分明,未必屈就,但又不會強勢地有我無你,一個笑話,一個冷嘲,甚或直罵幾句,不歡而散,但過幾天又在街角碰頭問候。在他們身上,我學習在差異裡保持對等的關係,開放開懷,並準備改變。

 

但改變是雙向,同樣地,我和其他導師在進行藝術活動時,跟銀髮一邊閒聊,一邊創作,例如去公園寫生、素描十三街或即興起舞,為他們製造新話題,新經驗,也多少改變他們對藝術及生活的看法。當八十五歲的鄧伯跟大家說:「跳舞也可以不跟拍子,隨心而動,真正去感受自由!」真叫人沸騰。

 

3. 藝術參與強化主體

 

所謂creative aging 就是相信以投放藝術(art engagement)的動力,釋放銀髮能量,啟動想像,豐富經驗,強化主體,創造自我。要讓他們慢慢發掘自我表達的可能性,享受創作的建構魔力,不是易事,仍在學習如何實踐。我會斷續以拉線人的角色去締造情境,如帶動年輕藝術家及學生跟他們互動,又或帶他們去較少出席的藝術活動。如去年,跟他們一起參加西九活動《自由野》的文學活動,我為他們寫了詩,當場讀給他們聽。一方面,讓他們有新體驗,跟年青人共享藝文空間;同時,也想大家看見他們——銀髮也可以參與文化藝術活動,他們一樣有美感經驗的需要,只是我們不知道,或不理會。

 

4. 銀髮素人藝術美學

 

社區藝術不論實踐方法、美學取態都跟傳統藝術大大不同,因此評價社區藝術的話,應該有一套新的方法、新的語言。同時,銀髮素人藝術是否有一種獨特的美學?如Martin S Lindauer 所說的  “Old Age Style “?[4] 每次聽見長者對死亡的接受,對厄運及戰爭的梳解,對善惡的道德判斷,同時閃起返老還童滿是好奇的亮眼,我總覺得他們有獨特的感性、色彩、語彙及情感經驗。化為創作的話,就是對自己生命的看待,首先是發現,而不是治療,也許是跟自己重遇,重新起航。

 

《老年之書,思我生命書》[5]的序有很精彩的一段:「創造性大概是老年人對生命侷限性和不確定性最有力的回應.....事實上,創造活動包含的歡樂與活力可以以其自身的方式,勝過衰弱的入侵與時間不捨晝夜的流逝......而如果生命的每一瞬間都是一種過渡、一種變遷與衰壞,那這種經驗的創造性整合,不是也要求人去珍惜已過去的時光和擁抱尚未來到的時光?」而跟長者一起創作時,他們的熱情及生命力,如火光一樣感染身邊所有人,包括我。這份熱情,讓我多了信念,多了繼續前行的理由。

  

 


[1]      參考自Ronald Bogue  (2003/2006) 德勒茲論文學 (李育霖譯)。台北市:麥田出版。第一章〈疾病、符號與意義〉及第四章〈少數文學〉

[2]      高千慧 (2001)。在藝術界河上——當代藝術思想之路 。台北市: 藝術家。

[3]      Jacob, Mary Jane (2005), Reciprocal Generosity. In Purves, Ted (Eds.), What we want is free: generosity and exchange in recent art (pp.3-10). New York: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4]     Lindauer, Martin S. (2003) Aging, Creativity, and art: a positive perspective on late-life development. New York:KA/PP

[5]     Thomas R. Cole,Mary G. Winkler   (1994/2011) 老年之書:思我生命之旅 (梁水安譯)。台北市:立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