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受傷之後,我們試著挖掘一個破洞:談白雙全新展

作者:查映嵐

發表日期:2017 / 10

藝術範疇:視覺藝術

發表平台名稱:香港藝術中心.文化按摩師

發表平台類別:新聞/文化/藝評網站

主題:自選藝評

 

白雙全的新個展在雨傘運動三周年前開幕,新作開宗明義是在2014年後幾宗政治案件的審訊過程中開始創作,吸引了不少媒體關注,訪問與報導亦多以「傘後療傷」為題。

 

在錄像《旺角事件,2017》中,鏡頭拍攝著旺角西洋菜街豉油街交界的路口,看來是一個平凡而炎熱的白天,五分鐘的片段裡,不少人路過那個地點。中途白雙全從鏡頭後走向畫面正中,蹲下,取走一塊磚頭,然後走開。過程中無人多看一眼,留在地上的洞也好像隱形,似乎沒有人留意到,那個位置缺了一塊磚頭。

 

那個破洞的所在,可以是創傷本身。而它的難以處理、難以言說,或許正在於旁人的若無其事。明明是一場「波瀾壯闊」的運動(周永康語),然而結束之後,一切馬上回復原狀,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世界繼續高速運轉,我們被一座停不下來的城市推搡著前進,似乎只有自己的心才留有空洞。對許多人來說,佔領運動中最令人留戀的,是人與人之間的溫情連結,結果這些連結卻大多只是暫時而且脆弱的。在斷裂以後,每個人必須回到自己的洞穴,這大概是最困難的部份吧?在壓抑與反覆回想兩種偏執之間來回擺盪,舔舐傷口,嘗試整理自身,也不知道最終能不能從洞穴深處重新開挖一條通往世界的路。

 

79天結束後,許多人像白雙全一樣,跌入一種自覺無能的境地。他不僅無法創作,甚至「亂到要寫時間表去規律生活」,連自身的日常都擾亂了。後來他偶然進入法院聽審,一邊在筆記本上隨意畫圖,從中找到了重新開始行動的方法。

 

白雙全一向擅於在日常生活中提煉詩意和趣味,比如將巴士站牌的數字聯想成電話號碼,致電那位陌生人(《熟悉的數字,陌生的電話》);在超市買東西,讓商品名稱在收據上串成「信他的人必得永生」(《$132.30 的神蹟》);在地鐵站等沒約好的朋友(《等一個朋友》);在街上等一座大廈的所有住客關燈睡覺(《等所有人都睡著了》)。這些作品都顯示他對巧合與隨機性的高度敏感,而今次的創作卻沒有任何慧黠的點子。出發點只是他自己的需要;在混亂中平靜下來的需要。

 

頻繁到法院聽審的過程衍生出一批筆記本上的小畫,由此再延伸成其他作品:放大成牆上繪畫的《封印》系列、變為重複圖案的《惡夢牆紙》、還有作為被告象徵的一些《聖物》。白雙全以往亦創作過不少政治作品,諸如《香港人給中央的禮物》——在2005年的七一遊行中將黃布鋪在軒尼詩道上,讓無數遊行人士踐踏,再將滿是鞋印的布切成絲帶,在北京天安門廣場附近四處綁上;另一作《討厭自己的歷史》則是對天星事件的反應,他將一元硬幣上的女皇頭用腳踩在地上,磨至平滑,模仿政權清洗歷史的粗暴行為。兩個作品都表現了一種不服輸的抗議姿勢。對比新作,顯見2014年的佔領運動對他的衝擊要大得多,過去以創作反擊權力的策略失效了,只有在法院——氣氛肅穆,秩序井然,而且不能滑手機的殊異空間——他才可以讓心安靜下來。

 

白雙全提到法院給了他很大的治療,這其實十分弔詭。法院本就是權力機關的一部份,而在一系列政治檢控開始後,更被視為一個壓迫無權個體的象徵性場所,但那些用以方便有權者運用權力的物理條件,像白雙全說的「冰冷、潔白、寧靜和嚴肅」,卻構成了安慰一個抗爭者的氛圍,這是權力無法掌控的事物之一。另一方面,在那個寧謐環境感到被治療的白雙全,卻將展覽裡所有作品,近乎強迫性地加上一大串模仿案件編號的字母和數字,就連並非直接由法院繪畫轉化而成的作品亦同樣。像在新的皮膚上,再度刻上舊的疤痕:畢竟這傷不是皮膚上的小傷,不是任由它結痂掉落以後就變回完好無缺的。心裡的空洞無法以他物彌補,正如任何人都不能代替一個離開了的人。如果我們終究不能痊癒,那不如倒過來挖掘那個空出來的破洞,或者終於有天像地鼠一樣,可以在另一處破土而出,探頭仰視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