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術館裡的幽靈——談台北藝術雙年展《劇烈加速度》

作者:查映嵐

發表日期:2015 / 01 / 22

藝術範疇:視覺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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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題:自選藝評

 

2014年將盡之際,我們去看了台北雙年展。台北市立美術館(通稱北美館)主辦的雙年展來到第九屆,這次題為《劇烈加速度(The Great Acceleration)》,邀得布希歐(Nicolas Bourriaud,法籍策展人及理論家)策展,可說是自首屆的南條史生以來在國際上最受注目的策展人。

 

走向雙年展入口處,撲面而來的是一片湛藍。黃博志的《生產線——中國製造&台灣製造》包含一個小型工場,指涉流水線工業生產模式同時用上前衛時裝品牌的展示方法,掛的卻都是一式一樣的丹寧藍襯衣。另一堵牆上是黎安美的《岸上事件》系列,七幅極地風景,透出不同調子的澄澈天藍或冰藍;連同那一大幅「策展人語」展示板,放眼看去就是一片無分天然或人工的藍。

 

我們走過那條灑滿陽光的藍色通道,彷彿一頭栽進湍流的河。赫拉克利特說的,「人不能兩次走進同一條河流」,河流在定義上就是流動的水體,河水、河床,皆無一刻不變異。河流的比喻並非指向後現代思潮中那些複數的、只在流動變異的狀態中存在的意義鍊,也和孕育台北的淡水河無關;我要說的其實是在所謂「人類世(Anthropocene)」之中空間、物質、以至生命體與非生命體之間的轉化與位置切換。「人類世」乃策展概念的關鍵詞,意指人類在地球上的活動造成的地質變異,最近就有一批地質學者聯署提出以二十世紀中葉為人類世的開端,理由是人口、碳排放、物種入侵及滅絕等方面都出現了「劇烈加速」的情況,同時地球亦進入了核時代,這些巨大變化對整個地球生態系統造成深遠的影響,並在地殻內形成可追踪的時間層。(“Did the Anthropocene begin with the nuclear age?”)

 

布希歐:「弔詭的是,人類作為物種對地球的集體衝擊愈強、愈真實,個體卻愈感到無能影響自身周遭的現實……面對他們一手創造的結構,人類已成為旁觀者甚至受害者。這種狀況導致人與非人元素之間出現一種前所未見的政治結盟:一個新的從屬階級似乎正在形成,公民與動物、植物、礦物及大氣層連成一線,共同面對那已然背離公民社會的科技工業系統的進擊。」

 

展覽開首即有吳山專與托斯朵蒂爾(Inga Svala Thorsdottir)把世界人權宣言重寫成《物權宣言》,以紙上密密麻麻的修改痕跡大聲疾呼物的應有權利。工藤哲巳《廣島化石》組畫用上壓花技巧,暗示不明物在特定時間點被原子彈的巨大衝擊力封印。吳權倫《沿岸採礦》展示形狀各異的類礦物(實為不能被大自然消化的石化物),漆成海洋般的牆壁上漂浮着經立體掃描後被扭曲重組的偽有機體。彼塔(Mattheus Rocha Pitta)《突擊》把人類手勢的剪報與現成平面影像嵌入水泥板,影像失卻語境,只餘水泥板上意義不明的招手/揮手/舉手/攤手。安候(Camille Henrot)的按摩雕塑同是一組多塊的掛牆立體作品,厚實銅板上留下按摩師手的痕跡,人類的身體結構(尤其脊骨)依稀可辨,效果頗像外國考古區附近販賣的古生物化石。

 

展廳儼如後人類世界的遺跡,把人排拒在外,文明灰飛煙滅後,我們存在過的零散憑據只能依附於岩層的狹縫間,假如人類有後繼者,那麼這些文物出土之後大概將成為另一物種的難解謎團。

 

然而就在附近,梅勒(Nathaniel Mellors)錄像中的尼安德塔人對着鏡頭無止境地胡言亂語,早於三萬年前滅絕的史前人類竟鮮蹦活跳;穆爾(Marlie Mul)利用樹脂、砂石、煙頭等仿造的多個水窪是不久前尚有人在場的痕跡;布根豪特(Peter Buggenhout)《盲人帶領盲人》令人想起被遺棄於天空之城 Laputa 的機械人,人走茶涼,灰塵漸如積雪。時空被岩層壓平,又在板塊移動之際易位、交疊,已死的無故復生,尚存的卻成了深埋地底的歷史,我們在這裡是無法自處的幽靈,惶惶掠過那些已逝或未至的時代,始終找不到可棲身之地,哪怕只是一條縫隙。

 

布希歐自謂策展概念的原點正是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提出的「幽靈圓舞」意象。馬克思原本以幽靈圓舞批判工業生產制度把人與產品的位置對調,布希歐則認為「人類世」的幽靈圓舞更形複雜,在工業產品以外,人類共舞的對象還包括科技、環境、動物、植物、細菌等,彼此的位置隨舞曲不斷迴旋、流動。但第一層展廳顯然沒有人類的位置。巴比耶(Gilles Barbier)的男女體在靜止中被蔓生的植物佔據,梁慧圭(Heague Yang)《巫醫男子》和《原始女人》則召喚各式人造物如假髮、髮捲、塑膠花果等扮演人類的角色,像物的狂歡節,慶祝人類的沒落。如果說「人類世」的決定性特點正是人類一切活動後遺的「劇烈加速」,那麼恐怕人類歷史的終結也要比以往的地質時代更快降臨。

 

化身幽靈的觀者離開遺跡現場,茫然飄至第二三層。那裡重奏着位置流動的旋律:周慶輝的大型攝影系列《人的莊園》取動物園的概念,陌生化當代生活,照片中的人了無生氣,其實更像某種表現虛假活力的動物標本。島袋道浩並置平板電腦、智能手機和史前石器,既突出形態上的相近,也是對文明的一種嘲諷〔終有一天我們現在趨之若騖的科技會變成石器般的無用之物〕;他的另一作品《我的烏龜導師》更是直白地宣告我們應當向動物學習。弗里曼與洛威(Jonah Freeman & Justin Lowe)的錄像《浮動鍊》讓食物當主角,配上搖滾樂,色澤鮮艷的水果雪糕頓變迷幻搖滾巨星。胡曉媛請來昆蟲畫水墨畫,讓蟲子化為創作主體。曼薩雷(Abu-Bakarr Mansaray)的狂想式設計藍圖細緻描繪擬人化(或擬外星人化)的機器。巴倫波茵(Alisa Baremboym)《副吸收系統》、《汗水連接系統》等作以鐵片、凝膠、乙烯基、聚酯薄膜等工業用料擬仿人體系統。類似的例子表現了策展人的思想:人的位置與物同等,物可以擬人,人可以被物化,兩者存在的形態比我們所想的相近。

 

奧森(Henrik Olesen)通過拼貼照片、書信、手稿的手段召喚圖靈(Alan Turing),海恩斯(Roger Hiorns)將客機引撆霧化,機器徹底解體卻留下不滅餘燼,還有喬納思(Joan Jonas)《復活二號》,在水晶折射的璀燦光芒之中呈現冰川無聲且無可挽回的崩塌,這是都是肉身消滅而影像/靈魂尤在的幽靈。弗里曼與洛威的另一作品《浮動鏈(假牆)》大玩空間把戲,將展區切割,變成辦公室、廢棄商業城、(色情?)按摩中心,驟看普通的裝潢擺設在細節處見詭異,分明是為游離鬼魂預備的異域。但是在第二層令我們留連忘返的,卻是庫索旺(Surasi Kusolwong)《黃金幽靈》。房間舖滿厚厚的亂毛線,裡面藏着十二條真金項鍊,觀眾若幸運尋到即可將之據為己有,作品走「關係美學」的套路,即布希歐在舊作中所說「歡樂的、人性化的藝術項目,它們着重群體參與性,旨在探索人與他者之間關係的多重可能性。」作品必須由群眾的參與來完成,不論藝術家的意圖是指涉淘金熱的歷史、利用觀念性的黃金幽靈暫時佔據觀眾的思想、還是反思物質的價值體系,這些思考始終圍繞着人來進行。我們躺臥在毛線堆上(柔軟、骯髒、色彩斑爛,而終究是我們製造出來的東西),以身體與這些工業生產的剩餘物建立關係,在拍照、跳躍、嬉玩中尋回我們生而為人的位置。

 

第三層普羅沃絲特(Laure Prouvost)的錄像裝置利用影像中交錯的聲與畫,巧妙地把觀者誘進作品內部,同樣置人於作品中心。朱駿騰《伊索的蝙蝠》一如其名,雖以蝙蝠為主角,其實牠的象徵意義完全由人類建構,甚至展示的所有「蝙蝠骸骨」都是藝術家任意組合不同物種的結果,例如以大冠鷺、鱷龜和海狸三種南轅北轍的動物骨骼拼成假蝙蝠。真正的蝙蝠,那種依存於黑暗中的翼手目哺乳類動物,在這裡其實沒有任何角色,它只是名字被挪用的客體。

 

布希歐在訪問中提及關係美學理論面對「人類中心主義(anthropocentrism)」的批評,而《劇烈加速度》大概呈現了他在過去十多年的思考,如今他強調人與世界上一切存在物的「共活性(cohabitation)」,認為應該在共活性的框架內為關係美學尋找定位。人與生物、死物、產物共存於世界從來都是事實,我想所謂「共活性」指的是一種對等、協作的意識,然而在我們的認知裡,人和其他存在的關係卻是對立與衝突的總和:人虐待或囚禁動物(藥物與美容產品的動物實驗、天河牧場阿河)、破壞自然(南極融化的冰蓋),又被自然反噬進擊(中國的霧霾、澳洲的山火),同時受細菌病毒的威脅(伊波拉疫症),無法駕馭自身創造的科技產物(消失的MH370),而且總是選擇遺忘那些被當成機器的人(富士康、UNIQLO工人)。

 

活在這樣的世界,所謂「人不比一塊石頭、一片雲或一隻蜜蜂優越」,聽來不過是無比天真的空話。第一層展廳相對上連貫,第二三層有佳作但散亂,並置的作品無法對話(如曼薩雷的畫作與鐵木耳・斯琴《最早的機械葬禮》,在概念、材質、氣氛上都沒有互為輔助或對照的作用),也沒有貫徹顛覆人類中心主義的取向,到最後我們仍然佔據主體位置,以各自喜愛的方式享用作品,像吳建瑩《范天牧的塗鴉作品》繪畫裝置,我們可以把別的什麼物完全排拒在外,單純以關係美學的理論框架來理解作品。布希歐指出近年策展人傾向以反思歷史為己任,以至大部份展覽都充滿懷舊味,言下之意是他要放眼現在和未來;但他在北美館構築的卻是和諧共活的假象,在太令人舒適的氛圍下,誰也不會認真想人和細菌的價值是否相等,大概也不會認真反思、批判自己抱持的價值觀。這次雙年展的命題無疑宏大,策展人與部份當紅藝術家的聲勢也大,但假如我們相信藝術的力量在於觸發深刻的思考、從個體的世界觀入手改變現實,展覽其實顯得虛弱無力。

 

最終幽靈回魂,重新佔據這個理所當然地以我們為中心的世界。離開北美館回到那個毫無共活性可言的現世之前,我們甚至可以在OPAVIVARA!《福爾摩莎慢活茶》的吊床上休息喝茶,說不定半睡半醒之間,也會像莊周那般化蝶,與蝴蝶互換軀體,自在地飛翔。但夢終究是夢吧,在驀然轉醒之際便又遺落在意識深處,屬於美術館的同樣將遺留在美術館,與現實無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