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隨心.自然——鄭京和的法式詩意

作者:傅瑰琦

發表日期:2017 / 12 / 27

藝術範疇:音樂

發表平台名稱:傅瑰琦 古典音樂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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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題:重要藝術家或作家/藝團訪港 / 自選藝評

 

第一次聽到鄭京和這個名字,已是三十六年前的事。當時還是小孩子的筆者,在收聽香港電台第四台的時候,聽到一段非常熱血沸騰的演奏片段。音樂播完後,主持人介紹那是小提琴家鄭京和演奏西貝流士小提琴協奏曲的第三樂章。後來才知道那是她二十歲的時候,於七十年代初灌錄的首張唱片。從此,鄭京和的演奏錄音,就陪伴了我的少年時光。有趣的是,當時鄭京和於她的全盛時期,竟然沒有來過香港演出。第一次有機會聽她的音樂會,竟然要等到九十年代初,她與姐姐和弟弟組成的著名鄭氏鋼琴三重奏來港,才第一次目睹她的風采。四年前,在她復出樂壇之時,才首次來港舉行個人演奏會。那已是她出道四十多年後的時候了!

 

四年前的演奏會中,鄭京和一洗她的一貫浪漫與熱情風格,在所挑選的德奧作品裡,玩出前所未見的青春跳皮。特別在莫札特與舒伯特的樂曲裡,那種輕鬆而瑰麗的光彩與趣味,令人不大相信眼前的就是鄭京和。歲月的流逝似乎只會為她帶來逆行於年齡的音樂觸覺。

 

今次來港的演出,她選奏的是德法浪漫與印象派曲目,而法國音樂卻佔了最大的比重。素聞鄭京和自年少學生時代以來,個性、恒心與觸覺都挺強,所以眼見節目單中的法國派音樂當道,想必然又是她近來最鍾情的心儀曲目。小時候頗喜歡聽她拉奏法國浪漫炫技性的單樂章樂曲,所以對於這次兩首結構更為嚴謹的奏鳴曲,自然拭目以待、洗耳恭聽。

 

在幾首較著名的法國小提琴奏鳴曲裡,德布西的《G小調奏鳴曲》在筆者眼中算是當中較難的一首。它的難度不是以技巧來衡量的,而是那份輕型飄逸、仿如無物的意境色彩,但在這前提下,又不可以淡然無味。鄭京和把這首作品放在音樂會開始時演奏,顯然並非只打算把它視為熱身樂曲。

 

第一樂章中,鄭京和的拉弓方法還算相當輕巧,可是,無論是在人或是在琴都未能充份熱身時,琴弦所發出乾結的聲響,與琴箱並未能發出完全的共鳴所導致的不圓潤音色,並非單憑弓法的力量控制可以解決。但她依然嘗試以最靈活快速的運弓方式,把透明的音色表現出來,而手指的快速流動,還可以清晰可聞,已非常不簡單。鄭京和幾十年來的拿手好戲——熱情地高歌,在這樂章中已毫無保留地以第一時間展現。

 

第二樂章裡,在內容複雜多變的結構中,鄭京和的處理並不誇張,她貫徹一個純美的理念,傾向於演繹輕柔的美感。不過基於琴弦的反應依然過度敏感,她在重複單音或其他分弓的旋律中,縱使落弓已很輕,但聲音仍然乾結而有雜音,令到效果大打折扣。但她的撥弦音色極為漂亮。不過到了終樂章,客觀的情況就開始慢慢改善,所以鄭京和就能夠開始較為從容地奏出更具透明感的音色。在整首奏鳴曲中,在演繹的層面上,鄭京和的處理相當令人著迷。特別在於她演繹虛無飄渺的輕柔、與爽朗活躍的熱情之間的分野時,仍可以認真地保留法國音樂的灑脫與美感。只是,把這首作品安排在音樂會開始時演奏始終較為冒險。鋼琴伴奏肯納(Kevin Kenner)在這首樂曲中的表現非常觸目,他的琴音清麗,指觸靈巧,音色變化多端,即使在重複單音的演奏亦帶有很豐富的色彩變化。而他對於演繹德布西風格的豐厚而清亮的層次感顯得非常有心得。

 

鄭京和的膽色,不但表現在把剛才德布西的奏鳴曲來打頭砲;更令人膽顫心驚的,是她安排佛瑞的《A大調第一奏鳴曲》在半場前演奏。這首唯美浪漫的樂曲,對於演奏家來說,技巧與音樂感染力都需要以極為嚴謹的最佳狀態,才能有最好的表現。這似乎應該被安排在下半場甚至壓軸,會更合理。一開始,肯納的鋼琴部份有很優美的表現;而當鄭京和加入的時候,她已在最佳的狀態中,音色晶瑩剔透,八度完美無瑕。她的八度之所以漂亮,在於上面的那個音的音準略高一線。中年以上的小提琴家都會堅持這一種音色的美學概念。鄭京和的歌唱性表現優美而有傲氣,與肯納的對答與配合天衣無縫,感情的鬆緊收放自如。

 

第二樂章是一個典型的法國音樂風格,鄭京和演繹連綿起伏的旋律相當扣人心弦。這個起伏的處理極考功夫,稍有情緒不集中或感情處理得不好,就容易有累贅的感覺。鄭京和的微熱感情,配合肯納的溫婉美,令到這個樂章的演繹非常動人。第三樂章輕快的小跳弓,一聽下去,覺得鄭京和的弓法不算清晰利落;不過回想起她從前的唱片錄音,記得她的跳弓都只是微跳與接近拉分弓的演奏方法,這已是她自己本人多年以來的技巧習慣,所以亦無須再考究。中段簡短的抒情部份演繹得極為浪漫,這才是真正的鄭京和!肯納在背後的演繹非常輕巧,在完結前的上行樂句表現得很可愛。

 

第四樂章裡的內容,情緒是走極端的,在附點句中,鄭京和的童真表露無遺;而當發展至之後的帥氣,在演繹上,情緒的過渡要相當專注,她對於兩種情緒都演繹得非常出色,而且順水推舟,情感的演變非常自然。這個樂章在演繹上有點難度,因為內容也有點刻意堆砌,而且草草收場,所以靠的是演奏者自己的功力。鄭京和憑著對於不同味道風格的理解,再加上漂亮多變的音色處理,成功地演繹出這個無邊界限制的樂章。肯納的演繹,亦真的充份表現出他的高超技巧與對於法國音樂的唯美色彩,有著極深的理解,令人絕對相信他是法國音樂的專家。其實,鄭京和演繹這首奏鳴曲,就像演奏到壓軸曲目的水平一樣,聽眾大可以盡興回家了!

 

下半場是布拉姆斯的專場音樂會。鄭京和於《C小調諧謔曲》中的演繹,與筆者的估計相距甚遠。根據聽完上半場後的預測,估計她應該會採取對比鮮明的處理方法,但事實卻不然。第一主題的演繹,有著她多年來一貫的大刀闊斧的力度美;但她在第二主題方面的演奏,對於第一主題作的對比卻很微,情緒的改變很少。相較於大部份的小提琴家,她把兩段不同的音樂情緒表達,視為一個共同體。及至中段部份較柔和的旋律中,她都沒有採取抒情的手段。這確實有違鄭京和多年來的演繹風格與習慣,也與我們大多數時候所理解的布拉姆斯風味——特別是指這首諧謔曲作品,有所分別。鄭京和對於整首作品的演繹,純粹以較單一的貫徹思維,洗掉大部份可以拉緊又放鬆的轉折點。在技術層面上,她的音色傾向於光亮與開揚,在配合她這次較為單向的風格,頗為相配。但個人感覺還是期望能聽到情感較多變的布拉姆斯諧謔曲,和一個較”典型的”鄭京和。

 

至於在壓軸曲目《D小調第三小提琴奏鳴曲》裡,情況就更令人意想不到。在這首樂曲裡,除了不是一個慣常聽到熱情浪漫的鄭京和外,就連她的拉弓方法都不同以往。她在第一樂章中所用的運弓幅度,感覺上相當短,所以旋律的歌唱性相對地便較低,連綿與激昂的表現也相對地減弱。

 

第二樂章中,她對於內容的層次鋪排,演繹的手法較為精簡,也沒有刻意做出令人動容的演繹。不過,在接近完結前,當柔和的主題再顯時,她還是把握這個捏緊聽眾心弦的機會,將布拉姆斯式深情的主題重點,隆重但輕柔地演繹出來。當大部份人(包括她自己過往)一直以來既定的概念,把樂章的情緒重點都放在中段的重複主題和高潮部份,而鄭京和如今卻有意無意地把神緒推遲至中後部份,實在令人愕然。不過,在旋律的簡單演繹美感下,她的琴音還是相當動人。

 

鄭京和在第三樂章的表現,是這作品的典型演繹風格,沒有跳到一個我們未曾理解的境界。弓子的運用順暢漂亮,而撥弦亦充滿彈性的質感。曲中有一句取材於德伏扎克風格的旋律,她與肯納對於掌握這一句的趣味與色彩的對答,也很出色,特別是肯納,他的鋼琴部份的回應,音色的塑造極具晶瑩美感。在終樂章中,鄭京和對於歌唱性的部份,相對於掌握較激昂而有火花的段落,更具說服力。這個樂章本身的結構對比差距極大,基於她的演繹的對比不算大,所以在歌唱部份稍勝。在整首奏鳴曲中,肯納都是處於扶持鄭京和的位置,儘管聽得到他的高技藝,但他並不會蓋過鄭京和的風采。

 

世事難以預料。本來估計鄭京和演繹布拉姆斯才是這次音樂會的亮點,但事實卻是她所訂的大比重法國音樂才真是她目前的主力與拿手好戲。而在加奏的兩首作品裡,也是”法式甜品”的環節。鄭京和打趣說,少年時,老師交下她做的功課,學習佛瑞的《搖籃曲》,她並不覺得曲子到底有甚麼好聽,直到她自己湊養小孩,才領略這首樂曲之美。她並不是說笑,她所經歷的,亦也正是她目前這個階段所拿手的風格——法國音樂的一個比喻。在佛瑞的《搖籃曲,作品16》裡,鄭京和輕型盪漾的如歌演繹,漂亮舒柔的情緒表達,絕對不是拉慣炫技拼搏的硬技巧樂曲所容易轉換的境界。她奏來毫無束縛,自然而然,沒有花巧,行雲流水般隨心所欲地把音符傾瀉出來,這才是法國音樂的精髓之妙! 特別是主題在最後再現時,那份飄逸美就更濃郁。肯納的伴奏令兩件樂器配合出來的和聲非常漂亮。而之後再加奏德布西的《棕髮少女》,這首曲在色彩的變化方面要求較大,音色亦要較為豐厚。鄭京和在泛音與雙音的演奏方面較單音旋律更動聽。兩首作品都用上了弱音器,在意境方面,她的演繹都很優美而灑脫暢快,盡顯自由自在的夢幻格調。個人認為兩首加奏曲的次序如果對調的話,那在感覺上將會更完美。在法國作品裡,肯納這位出色的鋼琴家顯然是一個錦上添花的合作伙伴。

 

七十年代的激情、八十年代的熱情浪漫、九十年代的踏實... 如果有人問,現在的鄭京和到底是一位怎樣的小提琴家了?我會說,她回歸到她的八十年代末與九十年代之間,而且心思更加從容了。我們大概已忘記,我們聽到她青春的琴音,是來自她快到七十歲的心境呢!

 

討論作品及場次:

討論作品:《鄭京和小提琴演奏會》
評論場次:2017年9月17日
地點:香港大會堂音樂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