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袍變了,女人呢?

作者:俞若玫

發表日期:2010 / 07 / 25

藝術範疇:視覺藝術

發表平台名稱:《明報》

發表平台類別:報刊

主題:本土經驗的呈現 / 自選藝評

 

如果這個展覽本身就是一件旗袍,大概就是誇張元寶領,腰線明顯,喇叭袖子,盡顯中華文化奇趣及女性曲線,布料是透明色丁,周身錦鏽,下襬奇長,華麗而密實,惹不起任何遐想;近看,不得了,原來是某某名媛捐贈,曾參加香港小姐競選,胸前赫赫看見兩個牌子商標,女性、身體、選美、文化符號、名牌贊助這個關係直接得不需多說了,如果你忽然認真,要追問旗袍跟政治變遷、女性身體、階級、區域的關係時,甚至香港旗袍師傅狀况和工藝的發展,對不起,這個展覽炫目好看,延伸閱讀嗎?還得靠自己另找方法。

 

現正在香港歷史博物館舉行的「歷久常新——旗袍的變奏」,內容豐富,趣味娛樂並舉,入場費十元,可以隨便拍照,有懷舊電影、南國雜誌、港姐選舉片段可看,真是很不錯的夏日合家歡節目。只是,我此等煩友,趣味外,也想得到知性的增長,最不是味兒是為何官辦的展覽,最後部分要為兩個時裝品牌宣傳?名媛介紹,捐出了什麼什麼也罷了,為何我要知道某某商業品牌的設計特色?如果真要「經典重現」,認定旗袍是中國文化重要符碼,為何只從消費者角度?生產者——旗袍師傅在哪?現在只有一小角擺放了師傅用具,有一段只長兩分鐘的訪問片段,連師傅姓什名誰都沒有文字介紹,原來香港今天只有百來位在世師傅,他們處境如何?製作旗袍的難度在哪?如何去欣賞旗袍的手藝?一一從缺,遙對華麗有餘由名媛借出的五色展品,旗袍師傅受到的尊重是那樣的稀薄,冷待他們對手藝的執著,有錢就買到手工?名牌又等於上品對我而言,這部分展示的正是文化空符商品化、全球化,正如北京奧運禮儀小姐那條大紅大花的旗袍制服,是大量生產的東西,不會問手工如何,重點是感覺很中國。

 

展覽按時序,線性進行,縱向地以實物、以影像來展示旗袍物質上的「變」,但此變其實跟什麼最有關係?穿旗袍的大都是女人罷,當中是否女人變了?看得出,展覽設計者有考慮此等面向,例如,原來民初時已以高瘦為美,「高得與鼻尖平行的硬領」的元寶領,一時成為風尚,是為了製造瓜子臉的假象;而「『喇叭管袖子』飄飄欲仙,露出一大截玉腕」(張愛玲,《更衣記》)可見女性身體某種程度的解放。

但,旗袍經歷了改朝換代的辛亥革命、文化新思的五四運動、新生活運動、洋人開商,日本侵華、廣告的風行、女子大學出現等等重大改變,除了體現在腰線寬窄、衩口高低、下襬長度外,有沒有更多文化意義上的關連,更多的解說?旗袍本是旗人之袍,但「五族共和後,全國婦女突然一致採用旗袍,倒不是為了效忠滿清,提倡復辟運動,而是因為女子蓄意模仿男子……」(張愛玲,《更衣記》)已顯出旗袍注定是中華女子革命的基地,是服飾政治的場景。

 

其實,辛亥革命之後,社會出現過一段不知穿什麼的混亂期,男子束髮長袍,還是斷髮西服呢?如何體現現代化又保留中國特色?臨時大總統袁世凱也曾下令禁穿旗袍,但阻不了女子自由的意志,大都不理,當中原來青樓女子及學生同是潮人先驅,有報紙漫畫大嘆:「誰是妓女,誰是學生」。而青樓妓女,創意達人,會把小鈴縫在褲腳,或在絹花裏藏小燈泡等等(詳見吳昊,《都會雲裳》——細說中國婦女服飾與身體革命),既懂得展現身體,也顯得自強反叛,也是服飾民主化很好的例子。當然,這些不會在展覽看到。

 

但我們看到活潑美麗的女學生。自己最愛看的就是「文明新裝」的圖片部分。民國初年,不少學生到日本留學,帶回來了日本的學生時裝,衍生了後來由孫中山定式為國服的「中山裝」,而女學生也開始剪短髮、穿長褲,紛紛穿起「文明新裝」,不單行動方便、簡潔素樸,也就是服飾與思潮結合,要跟「新文化運動」合流,體現追求科學、民主、自由的現代化精神。不明白,為何展覽連五四精神也懶提呢?(詳見華梅,《中國服飾》)

 

除了細看朝氣沛然的女學生照片外,月份牌及煙盒圖也煞是好看,那一組名為「百美圖畫卡」,讓人看到二十年代間的女子活動自由,多才多藝,健康好動,什麼「對月數懷」(彈琴)、「收畫山水」(書畫)、南嶺尋梅(郊遊)、波場耍樂(打球),獨立自主,行動力強,比今天女子可能更強。

 

但時間去到五、六十年代,便是電影、廣告、名人明星的世界,旗袍美麗,卻更少扣連社會脈絡,也少了尋常女子的蹤影。主體群族愈來愈窄,跟一般人關係也漸遠,如某幾間學校的校服(當中旗袍變校服,自由表達到制服規範,很值得細想)、香港小姐比賽選舉選段(旗袍已成為純粹觀賞女性身體的道具)、名媛訪問、名牌介紹都跟大眾日常關係不大了,單純地讓觀者獵奇,從炫目得到樂趣。女子自強力量在社會是否也是「歷久常新」?聰明的符號商人會跟你說是。

 

積極一點去想,繼續引用袓師奶奶《更衣記》的金句:「時裝的日新月異並不一定表現活潑的精神與新穎的思想。恰巧相反。它可以代表呆滯;由於其他活動範圍內的失敗,所有的創造力都流入衣服的區域裏去。在政治混亂期間,人們沒有能力改良他們的生活情形。他們只能夠創造他們貼身的環境——那就是衣服。我們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