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武士寫給電影的情書——人間喜劇

作者:登徒

發表日期:2010 / 08

藝術範疇:電影

發表平台名稱:《香港電影》

發表平台類別:出版物

主題:香港原創/新作/藝術家或作家評論

 

「我們看電影」這是正本戲的最後一句對白。

 

「電影是不會騙人的,出發。」緊接NG片段裡最後一句對白。

 

陳慶嘉的鋪排很是用心,選擇上述兩句對白作結,絕非偶然,它起著提綱挈領作用《人間喜劇》雖以喜劇作招徠,實情寫的是香港電影和香港電影人的親密關係。

 

杜汶澤演的司徒春運,是北方來的殺手,是一位虚擬人物,與香港的小編劇狹路相逢,因緣際會,殺手與編劇結為朋友,由攞命到救命,充份發揮喜劇元素。後段他遁入銀幕失蹤,再重返電影院中與眾人相會,司徒春運象徵電影的意義便相當明顯。

 

事實上,司徒春運這人物是戲的靈魂,他的過去、現在和未來都是源於電影。他的來歷由一連串電影片名順口溜而來,他的行事為人守則是來自殺手片和英雄片,他的思路參考自不少電影人物,他愛扮演不同的電影明星,他亦為真實的電影人提供真正的「殺手」資料。總之,他從沒脱離過電影的規範,上述兩句對白,就都是由司徒說出來。

 

妙筆法

 

這是齣主題先行的創作,司徒春運與諸葛頭揪的相遇相知,以至編劇從殺手身上明白做人道理,都是有所指的設計,稍有差池便會變得老套説教。幸而在電影這命題上,陳慶嘉和秦小珍搞得豐富多采,開玩笑和致敬的用心交疊穿梭,對白撰寫固然妙語如珠,但特別優異的是場面編排和處境設計,不再是得極有心思,部份更可稱為神來之筆,幽默有緻,通俗卻不低俗。

 

例如,殺手杜撰書述自己過去,陳慶嘉以整場戲來鋪排,串連數十齣曾在香港發行旳影片名字的場面,最直接地以很多廣東話的諧音來開玩笑,固然已叫人忍俊不禁,但編排的起承轉合如坐過山車,最後的「藉著雨點説愛你」(藉著兩點説愛你)和「最後武士」(最後冇事)的語帶相關,不止是搞笑咁簡單。

 

另一例子,正是最後殺手們要下手的高潮橋段,用上多場戲來做出鋪排效果。以場面計,順序為夕陽迫春運下手殺頭揪,然後是三人屋內對峙,再插入戲謔吳宇森經典場面的英文對白槍戰,然後是現實中春運殺頭揪場面,緊接頭揪放布幔救春運的呼應。

 

上述的數場戲,竟然是一氣呵成,高潮一浪接一浪,結構極嚴密,人物突出,而且執行上用的蒙太奇和剪接皆交出超水準,在陳慶嘉自編自導的作品中,功力可屬空前,表現了拿盤駕馭力的導技,確有叫人眼前一亮的進步,不知道與秦小珍拍擋的火花有多少關係?高潮戲以布幔掩蓋警察殺手對峙,掩人耳目的布幔遮蓋了真寅情況,發揮了電影透過光影剪接予人無限想傳的特質,意念來自杜琪峰的《放.逐》,然效果更配合點題,最重要是牽動布幔者是編劇頭揪,寓意明顯不過了,這是今年港片至今最具神采和電影感的場面,料不到出自陳和秦小珍之手。事實上這場戲是全片重心,一直緊扣主題,帶出主題訊息如「做男人要有承擔……愛一個人就唔好理佢係咪神經,因為愛人本身就係神經的等等,簡單地便將情和義的英雄片矛盾,結合到戲中電影和電影人間相互影響的主題上,搞笑和嚴肅並行而至,做到悲喜交集,十分難得。

 

整齣戲,有不少這種基於整體構思而設計的場面,都能做到不落俗套。另一例子便是未成年媽媽和「BB爸爸」照超聲波戲份,都是主題先行(電影的救世功效),再配合情節和人物來帶出喜劇效果和人情味,以戲劇為考慮重心的取向,無疑是將喜劇回歸戲劇的框框之下,起著正本清源之效。

 

部份有所指的戲謔場面,《集結號》的吹了未吹、《喋血雙雄》式的教堂廝殺,以至如《放.逐》般的布幔槍戰等,皆在搞笑諧謔之餘,指出了電影人面對的現實,分別以內地電影、荷里活電影和強悍的港片等作寄寓,在旁觀者和當事人之間指問前路。

 

此片調侃電影類型上,不免讓人想起十年前錢小惠、陳慶嘉和林超賢的《江湖吿急》,然在概念布局、主題經營、人物設計、幽默感和整體性上都更成熟。

 

大大小小的in-jokes紛呈,既有娛樂八卦(杜汶澤扮梁朝偉扮葉問,戲謔王家術的《一代宗師》,也有極私密的行內關係(鄭保瑞羅永昌惡搞杜琪峯,取景處竟然是劉偉強的公司BaseProduction),不同的電影人穿插尤如參加派對(郭子健扮天氣報告男郎,攝影師潘恆生飾演醫生、鄭保瑞和羅永昌則演扮嘢殺手,李力持扮峰導,甚至場景選擇等亦其來有自(太空館看藝術,電影發燒友的集散地,劉偉強的辦公室,港片最愛用的天台),幽默又生鬼,活潑抵死,最重要是與電影的題旨(地道港產片)合得緊密。

 

更大的自覺,來自以廣東話為創作基礎的喜劇調子,杜汶澤的司徒春運操著半鹹不淡的普通話,藉著諧音惡搞很多溝通不了的地道言外之音;許紹雄第一次在銀幕演出上説長篇英語,再加他在NG片段中,也是第一次在香港觀眾面前講廣東話粗口;不絕地調侃廣東話俚語,「你睇佢連air—聲都冇…」「air…」,無怪乎香港觀眾看得拍爛手掌了。

 

港片情

 

整齣電影層次極度豐富,最顯眼的,是借調侃殺手片書寫港片電影人的處境,北方殺手南來要對港片編劇施辣手,説出了香港電影工業內外交困(外:荷里活特技片海嘯式衡擊;内本地觀眾對港片嗤之以鼻)的窘境,內地市場對港片創作的審查和意識形態管制。再下來的,內裡對英雄片的情意,更像陳慶嘉一記對自己出身源頭,關係密切的吳宇森和浪漫雙雄片的致意,大有追本溯源,撫今追昔之意。用這角度觀之,整齣《人間喜劇》激起的愛情之痛和男人之苦,藉著喜劇説愛你(電影),就更像是集陳慶嘉前作主題之大成。

 

再者,它內裡的「電影」是無所不能的,小至人身安全的保護(杜汶澤狂揪大隻佬),提供意念的度橋生涯(真實殺手的思考慣性),大至解決個人愛情難題(與思覺失調女子的孽緣),化解社會問題(未成年媽媽),以至做(男)人之道等等,都在「電影」的斡旋下而圓滿,想法無疑很一廂情願和天真,卻表現了創作人對電影的依戀。

 

更重要是,十年過去,港片的處境亦不可同日而語,純港式電影早被視作夕陽之業,不止內地影業吸收不少港影人精英,令內地電影壯大間接令港片更被邊緣化。若有仍留守港片製作的創作人,堅持道地口味和創作空間者,仿如夕陽武士,和時間鬥長命。

 

故此,《人間喜劇》將「電影」本身奉為主角,不止在調侃殺手片或者愛情片,更大心意是道出電影人與電影亦師亦友的關係,可説是「夕陽武士」寫給「電影」的情書,懷念著電影影響人生的美好年代,在這行將就木的時刻,為道地港片注入愛的力量。

 

印象中,港片未曾出現過向自己的工業和創作人致敬的作品,而又取得雅俗共賞效果。《人間喜劇》的意義,可與三谷幸喜的《黑幫有個荷里活》和杜魯幅的《最後一班地車》相提並論,為film作film的夕陽之歌,叫愛港產片的人百感交集。

 

電影既是商品亦是藝術品,也是一個地方的文化表徵。有沒有一個地方,會失去為己發聲旳文化產物呢?人間喜劇的意義也在於肯定了喜劇、愛情片跟一地的文化脈絡緊緊相扣,不能亦不可脱勾。

 

港片過去十年與內地極速融合,港片製作人透過合拍片放眼內地市場,港片曾興旺的類型也加速淘汰:鬼片要變成思覺失調,瞥匪片也無法容納臥底的灰色地帶,艷情片應聲倒下,連唐伯虎都北上了,遑論以黑社會為題材的電影,如何因扮鬼扮馬而變成非驢非馬。

 

十多年下來,港片能苟延殘喘的,就只有動作片、地道喜劇和愛情片,可以在園城下稍稍歇腳。這也解釋了一批港片導演,拼命地為這最後時光留下自己記錄,岸西《月滿軒尼詩》、彭浩翔《志明與春嬌》、郭子健和鄭思傑《打擂台》、麥曦茵《前度》、黃真真《分手説愛你》等戲都非偶然。

 

《人間喜劇》説明了廣東話為主的港片喜劇,仍然有它自己的活力,命不該絕。

 

真正的香港電影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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