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桃花不見島

作者:登徒

發表日期:2004 / 05

藝術範疇:電影

發表平台名稱:《2002香港電影回顧》

發表平台類別:出版物

主題:香港原創/新作/藝術家或作家評論

 

坦白說,我是有了很多的心理想像、準備及預計後,看《天下無雙》依舊中招。

 

熟悉我的人,或許者明白,我是不會認為劉鎮偉是一種bad taste而找藉口去合理化自己的判斷。因為他由始至終都是佻皮、坦白、通透而充滿self-reviewing的心智,處處閃露入世的機智,對人對物都深情無限。水喝下去愈喝愈冷的,酒飲下去愈飲愈暖的。王家衛看得人愈來愈冷,劉卻愈來愈叫人溫暖。

 

人。看著長公主在風雪中亂舞,然後接一龍對影獨飲。一雙璧人為對方瘋了,很難不流淚。龐奴說王家衛因為把自己定得太高姿態,而往往未能把心中說話說清。我的看法是,他是愈來愈把自己封鎖到一個自戀的地步。桃花島,人就是一個孤島。一切自言自語,以物寄人,都不過是一種自戀的投射,最終也不過是對著洞穴說個心事。以情的脈胳來看,王的男主角究竟有沒有愛過,開始愈來愈模糊,或許正確點來說,是他一直傳遞的,就是在情關外踱步而自言自語自得其樂,身外人有沒有這個對象,真的不太重要,甚至是一廂情願的想像。西毒之於嫂嫂,周慕雲之於蘇麗珍。愛情創傷,只是一個藉口,來自戀。

 

示範深情之旅

 

長公主和李一龍的瘋,是互為緊扣的,跟王立刻成了分野,因為劉鎮偉寫的情,是甘於入情關而不自覺付上了自己也不察覺的代價。孫悟空戴上金剛圈、長公主和李一龍套上龍鳳戒。劉鎮偉玩雙重的串連,兄妹、夫妻、男女,是要並證其真,而不是弄虛作假,與假想人神傷遺憾終生。我分不出在評論上能否分出高下,但以taste來說,我的確佩服劉鎮偉。自閉,是裹足不前的,永遠穩陣妥當的,只要把所有的門關上,就萬無一失。劉鎮偉寫的,正是回應一切王家衛綑出來的結,輕輕一觸已指出,桃花島上有的是桃花,不是島。為情而瘋,兩個人接在一起的鏡頭,我哭了,因為兩個人所指的實體對象,都因為為對方而用情太深。這份代價,是王家衛人物從來不會付出的。自戀太容易,戀人實在太難,劉鎮偉示範了一次深情之旅、淺入深出,剛好是賣弄庸俗浪漫的背道而馳。說道理容易,到過情關而回頭看,想得通透才是叫人珍惜。這是我說的self-reviewing的意思。

 

多得馮若芷提到李一龍拿著手鏈衝向出嫁隊伍,是為所有的梁山伯一次的表白。(詳情請參考學會網頁留言板:http://pub96.ezboard.com/fhkfcsfrm7.showMessageRange?topicID=17.topic&start=1&stop=20)忽然明白,王一直寫的就是梁山伯,是中國文人筆下的多情又多災的才子。愛得後知後覺,誤己誤人。《東邪》的不忿表白,只有嫉妒,也可以看成山伯舉步為艱,更不要提周慕雲了。劉鎮偉的厲害,是完全以王的類型格式甚至語言入手,點中了王的中國文人盲點(壓抑情感愁城自困)。梁祝於是多了新的詮釋,通過劉閱讀梁祝閱讀王閱讀中國傳統。王的力量來自壓抑,劉的力量卻來自參透人情。

 

這也是為何借物喻情,可以如此感人。愛心麵這樣庸俗的符號,都能滲入了兄妹間曖昧的愛情/親情的兩面。《東邪》的桃花,一面倒是悲傷命運的尷尬,是各人心中不敢觸摸的虛影。來到劉的手桃花接枝,兩下散手賦予了太多生命的兩難體驗:承諾/戲言、希望/失望、自卑/自大、男女/女男。實實在在是生命經歷的印證,更遑論一雙龍鳳戒了。

 

梁朝偉與王菲出色

 

王劉二人是否一種國際/國內的兩兄弟式分工,我不懂也不能證實。只知道王家衛因為邁向國際市場而磨平了眾多的角(創作上最好的是《東邪西毒》及之前的作品),劉卻一直有所蛻變,在窺視中國市場時,愈來愈大膽(古靈精怪的古裝戲),仍保持了個性和稜角,在通俗的框框中,寫滿了高明的喻意,悲喜混集是深明世道的無奈,消化成創作的板斧。原來我們以往用來分析王的聰明和優點,也適用在劉身上。抽取演員優點和明星個性、擅用畫外音、詞簡意賅,結構奇特,借古喻今的時代情懷,執著得成為強烈風格的作者。比如大家都同用王菲和梁朝偉,這片兩人是叫人刮目相看的。梁朝偉是要演通俗劇才最出神入化,並非是把含蓄變成自閉,才算演技好。王菲的黃梅調造手,加上瘋癲雪中舞,也是演出了自己最優之長。

 

單看兩個人的做手念白,我已經哭得不似人形,雖然紮了馬話過不流一滴淚。人世間最痛苦的,莫過於發現自己原來不了解自己。劉能見桃花跨過小島,是真正向老朋友一記美麗的回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