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定演技之餘，也要作品值得肯定——第52屆金馬獎評審後記

作者：李焯桃

 

《聶隱娘》差一點贏更多

 

2015年11月21日，第52屆金馬獎頒獎禮舉行。結果一如所料，由《刺客聶隱娘》和《醉．生夢死》大熱勝出，分別奪五獎及四獎。奇妙的是，頒獎禮的流程和頒獎嘉賓一早編定，得獎名單卻是當天下午才告誕生，兩者竟配合得絲絲入扣，充滿懸疑和戲劇性，如有神助。

 

由李安和舒淇頒最佳導演獎給侯孝賢，猶可說大熱賽果是意料之內。但李康生剛舊事重提當年是他頒最佳新演員獎給林嘉欣，他這回頒的最佳女主角獎得主又正是同一人。當頒獎禮過了一半，只有《刺客聶隱娘》已獲三獎（造型設計、音效、攝影），其餘四部獲最佳劇情片提名的電影，皆只各得一獎。

 

下半場開始，大熱門之一《醉．生夢死》急起直追，連下三城而反超《聶隱娘》。當後者獲最佳導演獎打成平手時，又產生了最佳劇情片屬誰的懸念——上次一片同得最佳劇情片及最佳導演獎，可要回溯至六年前的《不能沒有你》了。侯孝賢這回，能否打破他總與金馬獎最佳劇情片無緣的魔咒？

 

但當天評審大會評獎的次序，與頒獎禮頒獎的次序實大相徑庭。最佳劇情片、導演、劇本等獎項乃最早選出，五項演員獎則放到最後。相同的是未到中段，《聶隱娘》已獲三獎，大幅拋離其他對手。但正因如此，它角逐其他獎項稍有差池，便很容易大熱倒灶。

 

為加速評選過程的進度，大會前夕評審團已進行了一次模擬投票，《聶隱娘》在改編劇本及原創電影音樂兩項皆遙遙領先。但當有人澄清，前者是指從完成的影片筆錄下來的虛擬劇本，而非在《行雲紀》中登出來，由鍾阿城、朱天文和謝海盟編劇，2012年10月定稿的劇本時，評審態度便有了180度的轉變。《塔洛》因此才有可乘之機，從模擬投票中的一票，升至三輪投票後的九票，以一票之差險勝《師父》，成為全場最戲劇化的「翻盤」個案。

 

又當後者必須是「原創」電影音樂時，即有評審指出《聶隱娘》最突出的兩段配樂，皆非林強的創作——片終一曲《Rohan》是法國 Bagad Men Ha Tan 樂團與塞內加爾 Sabar 鼓大師 Doudou N'Diaye Rose 於2000年合作的結晶；瑚姬跳胡旋舞一場的音樂，則由巴爾幹樂風的 Aashti 泛絲路樂團編曲演奏。扣除了這兩段激昂的音樂，餘下的盡是含蓄低調，以襯托氛圍為主。相對於《醉．生夢死》扣除了傳統的南管後，依​​然張揚飽滿的音樂，自然大大吃虧了。

 

同樣道理，《聶隱娘》中李屏賓的攝影、杜篤之的音效、黃文英的造型設計皆出色得耀目，令人印象深刻，遂同以高票勝出。美術設計黃文英以一票之差，敗給《華麗上班族》的張叔平和邱偉明，亦因後者從構思到執行，皆更大膽和張揚而已。另一方面，提名最佳女主角的舒淇，演技壓抑內斂，廖慶松的剪輯又大量留白，劉明哲的動作設計更摒棄花巧，不論對手強弱，皆已先輸了一半。

 

港片首度丟掉了囊中物

 

十九項劇情片獎項中，五項演員獎的評選放到最後，順序為新演員、男配角、女配角、男主角及女主角。微妙的是，《醉．生夢死》的李鴻其同時入圍最佳新演員及最佳男主角，《踏血尋梅》的白只亦同時角逐最佳新演員及最佳男配角。不同的評獎次序，就可能出現不同的結果。

 

但從模擬及真正的投票數字看來，結果都分別不大。《老炮兒》的馮小剛候選最佳男主角，在兩次投票中皆得票過半，其支持者態度堅定不移。因此，支持李鴻其的評審自然集中火力，先助他勝出最佳新演員獎無疑。他最強的對手是《踏血尋梅》的春夏和白只，二人同時入圍卻只會使票數分散，並無威脅可言。

 

但如此一來，卻造就了白只角逐最佳男配角時突圍的機會——《醉．生夢死》此時已獲三獎，九項提名的《踏血尋梅》則仍一無所獲。但白只的對手除了《醉》的鄭人碩外，還有更強的王千源（模擬投票時票數過半）。他在《解救吾先生》中飾演綁匪首領，提名配角卻搶盡主角劉德華的鏡頭，把一個平板角色演出了非凡的魅力，自然容易取得評審的歡心。白只演繹碎屍案兇手的方式卻含蓄內斂。但一番激辯之後，一輪投票便分出勝負。白只能成功翻盤，應歸功於部分評審接受了「肯定演技之餘，也要作品值得肯定」的說法。

 

最佳女配角由《醉．生夢死》的呂雪鳳輕取是眾望所歸，她雖出場不多卻每一出即動人心魄，是全片的悲劇靈魂人物。最佳男主角一項，雖有評審力挺《德蘭》的董子健，他也確為演出此角吃盡苦頭，卻吃虧在角色塑造及他本人的外形局限，魅力無法與《老炮兒》的馮小剛相比。後者過半的支持票始終不離不棄，一輪投票便分出勝負。

 

最佳女主角一項本來角逐形勢最混亂，不少評審心中皆未有定案。於是在「刪除法」下，逐個候選人挑剔弱點，舒淇吃虧在零度表演的要求，張艾嘉則受限於《華麗上班族》的音樂劇類型及角色戲份。只有林嘉欣在《百日告別》的演出最稱職，甚至成為全片的重心和亮點，結果一輪投票便順利勝出。

 

這回台灣片在22個獎項中奪得12個（大陸和香港分獲六個和四個），成績之佳是多年所僅見。但侯孝賢八年磨一劍，遇上張作驥入罪服刑前登上創作巔峰，才會造成這樣風光的局面。其實二人皆屬老將，新生代導演雖有林書宇和鄭有傑的作品獲獎（最佳女主角及原創電影歌曲），但《百日告別》及《太陽的孩子》成績皆未如理想。入圍最佳新導演的三人中，只有《左耳》的蘇有朋不過不失，陳玉珊的《我的少女時代》票房大賣卻欠創意，李中的《青田街一號》則眼高手低。憑《保全員之死》連奪台北電影節及金馬獎最佳短片獎的程偉豪，首部長片《紅衣小女孩》亦令人大失所望。

 

大陸電影方面，賈樟柯的《山河故人》回歸時代與人情，猶如《站台》的姐妹作；萬馬才旦也節制了前作《老狗》的怒火，《塔洛》的純淨簡潔使他進入另一重境界。可惜生不逢時，同時遇上《聶隱娘》和《醉．生夢死》，在台灣評審佔大多數（十七席中佔十二席）的情況下，自然難有出頭天。

 

香港電影今年無論質與量均有下降趨勢，《踏血尋梅》把商業類型拍出文藝質感和人文關懷，可算是個不小的驚喜，新人春夏和白只的表現令人驚艷。不過一向是港片囊中物的最佳動作設計獎，首度失落在《師父》的徐皓峰手上，不能不說是一個不進則退的警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