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精采的「演出」不在舞臺之上《i-Deal School》引發劇場眾生相

作者：陳瑋鑫

 

日前在香港藝術中心壽臣劇院看了「非常林奕華」的最新劇場作品《i-Deal School（Band 5 版）》。對我來說，這是一次難忘的觀劇經驗：坐在觀眾席中的我，在整個長達接近兩小時的演出中，一直心緒不寧：而聽到在場觀眾於演後討論會上的言論，更覺心寒……

 

近年來，林奕華一直與一大班年輕人合作，以工作坊形式創作了一連串有關年輕人的劇場作品，引來各界不少迴響。林奕華的作品一向甚有爭議性，對上一齣《愛在考試的季節》更因一場粗口戲而被某些傳媒大肆渲染報道。是次《i-Deal School（Band 5 版）》可說是承接著《愛在考試的季節》而繼續發展的作品，同樣探討現今香港的教育問題：上一次談「考試」，這次談的是「學校」，兩者同樣具有話題性。

 

臺上的無聲靜態影像

 

作為林奕華「劇場就是課室」系列的第一個劇作，《i》劇的表演手法跟《愛在考試的季節》可說是南轅北轍。《愛》劇全長三小時，對白不絕，演員在臺上不停地向觀眾發問；相反，《i》劇除了首廿分鐘有不少對白外，大部分時間舞臺上都只是呈現出一幅幅靜止的影像，沉默充斥整個劇院。

 

然而在演出期間不斷牽動著我情緒的，絕非全是舞臺上發生的事情，而是來自四周的觀眾反應。當舞臺上的演員們停止說話，凝著動作一段時間後，臺下觀眾便頓感不安。沒有聲音加上靜止的動作，觀眾只能從舞臺上呈現的定格畫面中去感受、去思考、去發掘創作者的意圖……不過究竟有多少個觀眾有此能耐，動動腦筋、開放心靈去接受創作者傳遞的這樣一個「悶」字呢？

 

觀眾不耐煩各有反應

 

劇中引起最大反應的一段片段是一班身穿校服的學生，由於不明白老師的講解，所以一同於各自的座位內舉手要求老師釋疑，然而老師愛理不理，任由學生繼續舉手等待，甚至取走幾位學生的椅子。就這樣，半邊舞臺一直維持著十多位學生一同舉手的場面，另外半邊舞臺則空空如也，十多分鐘後才不時有身穿體育服裝的學生或運動、或遊戲、或不斷重複跳動。而靜止著的十幾隻手，足足在臺上高舉了四十分鐘才放下呢！

 

碰巧當晚有個別演員身體較弱，舉了廿多分鐘以後身體開始不支，手震加上面色蒼白，臺下的觀眾都意識到演員的苦，更擔心有人會暈倒臺上。結果臺上這幅寂靜的影像就引起臺下觀眾起箠：有人拿出遊戲機自我找樂、有人不耐煩地與身邊朋友交頭接耳、有人破口大罵導演沒人性、有人嘲弄臺上演員的無知、有人叫演員放棄舉手、更有人大叫他們同時高舉兩手以博觀眾一笑，每當有演員不支而稍稍放下高舉的手時，觀眾又狂笑拍手……我當時心中一直也替臺上的演員們擔心，一來害怕他們真的暈倒臺上，另一方面則害怕身邊的觀眾會因抵不住整個「沉悶」的氣氛而乘勢搞事，要知道當時他們的怒氣真可怕。從演後的討論環節上得知大部分觀眾都不甘主動思考臺上為什麼要呈現「沉悶」，只覺得被挑釁，而且他們覺得付了一百元的票價來看演員舉手四十分鐘就是不值。

 

劇場不應只提供娛樂

 

對我而言，整個演出並不沉悶，而且當中呈現的意象也能令我反思在香港教育制度下學生的發聲空間及面對現實的無奈。然而我也大概明白為什麼部分觀眾會有上述反應，同時也反映出為什麼林奕華一直對香港人的普遍生活態度感到失望及反感。香港人一向崇尚功利主義，眼前利益最重要，入劇場消費是希望獲得娛樂而非反思。他們只望辛勞工作過後可以在劇場內找到開懷發洩的空間，請不要叫他們動腦筋。這或者與近年來本地舞臺劇商業化有點關係吧，不過（也希望實際如是）這可能也只是極少數劇場觀眾的心態。在《i》劇內，觀眾未能即時找到他們得以大笑大叫的空間，唯有以憤怒的心態向創作者作出反擊，所以當晚觀眾會起箠大叫，而演後討論也就化成了火藥味極濃的對質。

 

由於篇幅關係，我並不打算引述當晚叫我心寒的觀眾的憤怒言詞和那些令人發麻的口是心非，但我卻想引述林奕華當晚於討論會上一段有關其創作歷程的話。他指出「非常林奕華」初期的作品都不乏娛樂性，他也自覺在掀動觀眾情緒上很「拿手」。一直到一九九七年林奕華站在場場爆滿的《兒女英雄傳之智取扯旗山》觀眾席後，看清楚觀眾的反應後，他頓感失落。他不高興的原因並不是作品不受歡迎，相反是反應太大，觀眾們歇斯底里地狂笑拍手使林重新反思自己的意義。林苦惱大部分觀眾入場只為自娛，選擇性地擷取自己感興趣的元素便感滿足，完全沒有深思作品當中的意義。因此，他決定要改變自己的風格取向，從而開展了《愛的教育》及是次的「劇場就是課室」系列。

 

劇場亦是思辨的地方

 

上述一段肺腑之言已不是林奕華第一次公開講出，是次已經是我第三次聽到了。我想這一次《i-Deal School》正正就是針對這班他看不過眼的觀眾的當頭棒喝，而八月四日晚上的演出也正好擊中這班「香港人」的弱點，致使觀眾為了掩飾他們不願思考，便遷怒於創作者，在演後討論中爭相抨擊《我》劇的表演手法。

 

總括來說，《i-Deal School（Band 5 版）》雖未算是一個成功的演出，但卻是一個頗有效果的劇場實驗。期望觀眾可以開放腦袋、打開心扉，感受舞臺上下對香港教育制度的控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