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舞蹈作者的美學指涉——說黎海寧

作者:盧偉力

發表日期:2011 / 08

藝術範疇:舞蹈

發表平台名稱:《舞蹈手札》

發表平台類別:報刊

主題:香港原創/新作/藝術家或作家評論

 

前言

 

二零一一年五月底,香港主要編舞家黎海寧的舞作《Plaza X 與異變街道》在葵青劇院四度公演,之後,她宣佈退休了。過去三十多年,她為我們帶來一個又一個卓越的創作,提升了香港藝術的水平,並衝擊我們文化和美學的思考。

 

黎海寧是有才華的,她對舞蹈的熱誠、天份,在七十代的香港,是我們文化青年多多少少聽說到的。所以當曹誠淵一九七九年創辦「城市當代舞蹈團」、找她共同推動香港現代舞時,我們都像趕墟似地蜂擁去看,看現代舞,也看黎海寧。我們見證香港現代舞的誕生,那份香港當代表演藝術初民的激情,至今難忘。

 

那時剛好是中國經歷「十年浩劫」文革(1966-1976)再上路,香港本土文化力漸漸滋長,中、英兩國開始談判香港前途,我們那一代,抱著只爭朝夕之心,如飢似渴地吸收香港藝術工作者種種探索,而在八十年代,黎海寧的舞是我們學習的參照。

 

我有幸與黎海寧處於同一文化時空,能夠體會她某些情懷,或許談一談她所指涉的美學內容,留個紀念吧。

 

藝術是自由的追尋

 

在二零一一年六月十八日播出的香港電台藝評節目《演藝風流》,香港舞蹈界前輩劉兆銘高度評價黎海寧,說她活學了現代舞蹈,以自己的本土文化感知,做出一系列帶著現代舞蹈藝術知識與技巧去隨意發揮的作品,淋漓盡致,帶出追求自由的藝術創作理想,非常成功。

 

確實,就舞蹈形象創造來說,黎海寧的形式可說是「自由體」的,其舞蹈呈現本身,不囿於既定框框,異象、酷情、變幻、反常規的動作、姿態,往往貫串成很有看頭的流動舞象。

 

驟眼看,她的書寫,與後現代主義(Post-modernism)的風格拼貼很類近。不過,黎海寧的情念世界,似乎並非屬於後現代,她打破一切藝術框框,但她沒有要消融價值,反而她作品的美感指向,滲透一位藝術家對塵世的關愛、對人生的體會,以及對藝術的思索。正因如是,無論哪一個階段的創作,「六四」後的《九歌》、《春之祭》,臨近九七回歸的《革命京劇——九七封印》,抑或千禧之後的一系列佳作《Plaza X 與異變街道》、《證言》、《女書》、《永無休止》、《舞!舞?舞……》等,都能以舞蹈意象勾起我們詩意的聯想,這些聯想是時代的,亦是個體的,直探文化底蘊的同時亦直抒憂患,這不正是中國傳統文藝學的「詩言志」嗎?

 

以舞言志

 

「我要寫一支安魂曲,我們中華民族的安魂曲。」這是黎海寧一九九零年初在紐約對我說關於《九歌》的構想。所以,九十年代初的《九歌》,舞蹈形象深沉、悱惻,卻又憤慨。我仍然記得一眾舞者聚集成群,背向直射向觀眾席的燈茫然前行,一步一步地舉步、下踏,舉步、下踏,赤足踏出強烈的背反意識。舞者猛然伸出雙手,原來都是染紅了的。他們十指張開,力度強勁,彷彿是摧毀一切幻想的血的控訴。

 

千禧之後,黎海寧重排《九歌》,我竟看到了很不一樣的動作旨趣(movement interest),甚有突破意義。不知有意或無意,她似乎要強調由舞者以外的某些看不見力量所驅動的身體騷動。舞者起舞,本來是身體的表述,香港回歸才幾年,黎海寧竟把對時代的感悟,以動因來創造意象。通過塑造群體的身不由己,以及作為主體的舞者的被客體化,一位編舞家道破了時代山雨已來的變化。

 

當個人的情動與社會威權相悖,個人如何自處?當生命種種色、受、想、行、識相位,原來只不過是茫茫然的虛空,我們又如何領受人生?

 

黎海寧以舞言志,除了通過舞蹈手段去模仿文化生活的故事和處境,衍之以素材(例如《革命京劇——九七封印》、《女書》),以舞蹈敘事(例如《春之祭》、《創世紀》、《證言》),更會直接地以舞蹈本身表述思想感情,衍之以動作、體姿,最有代表性的作品自然是《永無休止》與《舞!舞?舞……》。

 

也許「九七」之後,黎海寧有過自天上而人間,自外而內的微妙的身不由己的體會,香港種種人情物態的變化,正在消失的許多東西,使她有過短作品《1997 / 2001》的無奈,但不多久,她就以寬廣的氣度,通過探索動因與動力,而在藝術上,甚至美學上發出光彩。她呈現過在被綑縛的身體的掙扎意志(《O先生家族死亡事件》),以及在限定的框框中舞出不止息的生命感,暗黑中仍然舞動 (《永無休止》),甚至有像《Plaza X 與異變街道》這樣,有超越意味的多層次的動作體系。

 

通過舞蹈創作,黎海寧處理著時代的困境,我們並不能走出時代,改變社會現實,但我們可以超越它,或改變自己的心態。

 

或許是因為這樣,黎海寧的舞有著很大的變化。從九十年代初的著重群體意象,到千禧之後,即《Plaza X 與異變街道》之後,她的舞蹈雖然有很多人在跳舞,但每個人都變成了獨立的、孤立的、甚至是孤獨的個體。不過這些作品的寂寞感,並非純粹的悲酸,黎海寧以悲憫之心,將舞蹈的形象由個人而升華,使其印證蒼生與文明,甚至成為超越的寂寞。

 

例如《證言》吧,這個舞以蘇聯音樂家蕭斯達高維契(Dmitri SHOSTAKOVICH, 1906-1975)的回憶錄為藍本,講述他如何用自己對藝術的演繹方法反擊所受的政治壓力。整個舞雖然是蕭斯達高維契那種在監獄被幽禁的狀態,但舞蹈的後半部,一群舞者向著台後的光明處遠望,猶如柏拉圖(Plato, B.C.424-348)所說的山洞人望向洞外世界那樣,白光泛起來自天外的雲影,透現憧憬。這是以舞蹈劇場的方式,呈現經歷多次劫難的人們,仍可不失其盼望。

 

黎海寧的舞由最深沉的孤寂,升華為超越的自在。

 

看不盡的黎海寧

 

看黎海寧的舞是很特別的藝術經驗,她打破了我們許多框框,使我佩服,並有少許慚愧。

 

黎海寧舞蹈劇場是目不暇給的,在簡約與繁雜之間,她傾向繁雜,一個又一個意象迎面而來,是高訊息量藝術(high information art)。她的作品意象紛陳,舞者的造型、動作和動態屢有奇想,場面組接、節奏安排、音畫關係等等,常有出人意表的實驗,我們或許只能很局部的理解她。

 

撫心反照,我多是在某種揣摩狀態去嘗試明白她的意象的,如霧夜登山,艱辛攀爬,但眼前的形象,卻疊湧而來:帶韻律的、日常生活的、符號性的、頓挫無端的……衝擊著我的感念,甚至呼吸。在多元化的動作處理中我會忘記技巧,我甚至不去太刻意、太努力地認知黎海寧要表達的訊息。直觀中,我體會著舞者疲於奔命的身體釋放的潛在能量,我感受到一種屬於我們世代的創作力在起舞。

 

說黎海寧這個作品好看或者不好看是沒有意義的。她的作品,非關好看與否,而在其呈現的舞蹈意象所點染的塵世非塵世虛實相,以及所點燃的時代人生藝術的聯想。

 

值得注意的是黎海寧在千禧後探索的一些命題,涉及生死、毀滅、文化傳統、人類歷劫,但同時亦有明確的悲憫,是她情感托付的對象。她為我們提出了對世代人生的複合觀照。

 

舞蹈是黎海寧的創作,而聯想,雖然是我們的思想活動,卻仍然是以我們走進她的世界的方式牽引出來的,她的情懷籠罩著演區,於是,想象與感念舞動,主體客體互涉、轉移,甚至融同。造象者與觀舞者交流摻合,是美學意境,這或許就是蘇珊.朗格(Susan LANGER, 1895-1985)所說的舞蹈的「虛幻的力」的果效吧。

 

黎海寧的舞蹈創作,於舞者是挑戰,於觀眾是藝術享受,於藝評人則是一個難題。審美需要距離,也許過一些日子,甚至過了這個時代,我們才能夠較為明白黎海寧。

 

 

註:本文亦曾收錄於《尋找香港舞蹈》。

 

討論作品及場次:

討論作品:《Plaza X 與異變街道》
演出單位:黎海寧、城市當代舞蹈團
評論場次:2011年5月19日
地點:葵青劇院演藝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