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記.謝幕……》——梅卓燕的女性自述書寫

作者:盧偉力

發表日期:2009 / 11 / 21

藝術範疇:舞蹈

發表平台名稱:香港電台「演藝風流」

發表平台類別:其他 (口述評論)

主題:香港原創/新作/藝術家或作家評論

 

很久以前在紐約已認識黎海寧、潘少輝、梅卓燕等,成為知心友。回港後認識了劉兆銘(銘Sir)等前輩,發覺香港戰後已累積了數代舞者。銘Sir和王仁曼屬第一代,黎海寧、曹誠淵等屬第二代,一九七零年代初開始舞蹈職業的潘少輝、梅卓燕屬第三代。香港演藝學院成立後,余仁華、陳敏兒、楊惠美、周佩韻、馬才和、嚴明然,到黃狄文等屬第四代,跟著是千禧後的。從這角度看,香港已有五代的舞者。

 

不同年代的舞者因其不同時代背景,以不同的方向切入舞蹈。梅卓燕成長於沒有香港演藝學院的年代,少女時隨國內來港的劉素琴老師學習中國舞;「香港舞蹈團」成立後,加入為培訓團員,自強不息,八十年代中起常擔任舞劇主角。她為了跳自己編的獨舞,離開舞團,由香港到歐洲、到中國再回到香港,一直嘗試將舞者身體的美感呈現出來。

 

梅卓燕的作品,以女性自身去感覺體內一種莫名的呼喚/壓抑。由早期的《遊園驚夢》、中期的《華麗與滄涼》、《十月紅》,到近期的《藍舞》,都有滲透性的女性生命與身體。值得注意的,是梅卓燕所呈現的女性,和一般大眾傳播媒體在消費主義價值下凸顯的女性身體是兩種不同的身體,她不是典型的商品化的性形象,她是有自我尊嚴的「很女人」的女性。

 

今次的《日記VI.謝幕……》像是某一階段的總結,與朋友一起回顧多年跳過的舞、做過的事,再想想將來可以做甚麼。在這作品中有些對白如「我現已五十歲了,到六十歲時還可跳嗎?七十歲時又可以再跳嗎?」,像是到了人生中段的一種感嘆。

 

舞台上有一堆紙箱,最高的箱上放置有一貓造型的剪影。梅卓燕收養流浪貓,最多時收養四隻,最近有一隻離開了,所以這演出不只是她對自己作品的回顧,亦是她對生命或身邊環境的感覺。那些紙箱代表一些收藏物,若人生是一個旅程,收藏品就需要被搬運。從這角度去看,很多梅卓燕的作品都與她的心路歷程有關。

 

在九十年代初,梅卓燕很著意去探索如扇、傘、衣服鞋履這些個人物品在舞台的使用。後來,例如在《再世.尋梅》中,她開始常用大型傢具,如床和櫃。在《日記VI.謝幕……》的舞台上有一塊大鏡,起初它被一塊牛皮紙遮蓋,讓我以為是梅卓燕愛用的符號:衣櫃。當她把紙撕掉後,露出了鏡。她從鏡中看到自己在《遊園驚夢》裏的角色,通過這角色看到自己作為一個舞者所走過的路,從《遊園驚夢》到自己的回顧。梅卓燕的作品在不同地方上演過,有時她自己跳,有時她編給其他舞者跳。今次《日記VI.謝幕……》由她自己、一個五十歲的身體去跳,畫面上將她過往《遊園驚夢》的片段和她的現場演出混融,感覺一言難盡,非筆墨言語可形容。

 

梅卓燕較年青時、大概一九八八年在紐約跳的《遊園驚夢》版本節奏較激烈跌宕,是二十多歲的身體節奏;今次比較舒緩,身體和心靈的容納性都比較強,整個狀態是不同的。《遊園驚夢》裏的人物真的需要五十歲的心靈才能跳出那種感覺,現在的梅卓燕以她的演繹讓觀眾憂傷。年輕時看到的是一個很有能力的舞者在扮演角色,今次看到的,是一個舞者如何以即時直覺成就角色。我見過梅卓燕在台灣和香港協助一些年青的演員排練《遊園驚夢》,演員很努力去跳,但他們就是欠了梅卓燕隨意做一些動作時散發的質感和韻味。梅卓燕這類舞者由自己身體出發,然後旁及他人。其他的編舞可能先從他人身體出發,發掘出靈感做成舞作。

 

回到《日記VI.謝幕……》,另一段是梅卓燕在箱子裏找出一個穿著與自己相同服裝的人偶,然後安放在台下最前排的第一個座位,彷彿是她的化身,也像是在悼念一個人(我當時想到的是Pina BAUSCH,她在不久前逝世)。此時地上散落如雪的紙屑,她用傘挑起了雪花飛舞,舞出一種力量和情韻,像在說「儘管是這樣的一個環境,我仍然用我的生命、我的力量去跳出我的風采和風韻」,那傘在手裏,一下一下的著,梅卓燕不只是一個人和雪花共舞,她代表了一個時代,她悼念已逝的時光和曾經存在的舞蹈工作者。

 

第一次看梅卓燕的「舞蹈日記」,是一九八八年在紐約華埠「陳學同舞蹈中心」小小的排演室,她背著小小的綠背包,訴說兒時在廣州生活的記憶。她呈現她的記憶,她享受著她的記憶,她分享著她的記憶,以及她的感性,於是她活潑地跳躍上學,與小小的孩子板凳嬉戲,也成了我的記憶。

 

那天還看到《遊園驚夢》,驚為天人。然而,比起她的標誌創作,梅卓燕的「舞蹈日記」更真實,較接近我所認識的她。梅卓燕的真實,率性而不浮誇,用情而不矯情,是有尊嚴的個體。似乎,這真實感會隨著她人生經歷的起伏,變得更真、更深、更自由,只要她明白,生命之舞,在舉手投足間,而非在動作程式中。

 

在藝術與生命之間,梅卓燕飛舞,把藝術化為日子,亦把日子化為藝術。不過,正如梅花始終生於地上,梅卓燕亦是人間的,她是一位女性,亦自然地有過女性的愛怨與悲歡,亦有過創傷。

 

一九九七年一月一日,新年開始,也許要重新起舞,跳生命之舞,她找了一位見證者,在黃大仙路旁石階,述說她的未來。之後她的舞蹈,台下台上,都不一樣了,也更有意味了。不過,她的「舞蹈日記」,於我,始終是更真實的。

 

《日記VI.謝幕……》的意義亦在於「更真實」。

 

《日記VI.謝幕……》最讓我感動的是梅卓燕奮力地弄開那塊包裹著鏡的牛皮紙。我認為那是所有藝術工作者在某一階段都可感受到的狀態:你不知牛皮紙內包裹著的是甚麼東西,你用力撕破它,在面前的是比自己高很多很多的一面大鏡,照出了自己的生命、自己的靈魂,和所在的環境。當梅卓燕撕開牛皮紙,看到高聳的鏡子,沒有任何其他的東西,只看到自己,越是走得遠、撕開更多紙,越是看得到自己的渺小。是這樣的感覺。

 

 

註:本文亦曾收錄於《尋找香港舞蹈》。

 

討論作品及場次:

討論作品:《日記VI.謝幕……》
演出單位:梅卓燕
評論場次:2009年11月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