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舞蹈儀典:黎海寧的《永無休止》

作者:洛楓

發表日期:2009 / 01

藝術範疇:舞蹈

發表平台名稱:《文化現場》

發表平台類別:報刊

主題:跨媒介藝術的嘗試 / 香港原創/新作/藝術家或作家評論 / 自選藝評

 

舞蹈與電影的「兩生花」

 

如何為無常的生命、無盡的孤絕疏離、無意識的死亡觸感賦予延綿不斷、不休不止的舞動?黎海寧為香港城市當代舞蹈團「三十周年舞季」開幕而編創的《永無休止》(No End),營造了這樣一幅蒼茫的景觀:舞台的後方,碎了滿地白色的板塊,碩大的透明冰塊傾側的橫卧其上,舞台的右方,擺放由碎冰組成的墳地,穿著黑衣的舞者,在燈光的明明暗暗裏,音樂強烈的節拍下,或企立如雕塑,或扭動如苦行者,直至落幕,動作仍未休止。

 

黎海寧的《永無休止》是向已故波蘭電影大師奇斯洛夫斯基(Krzysztof Kieślowski)致敬的作品,選用了奇氏長期合作的音樂家捷碧尼爾.柏拉斯拿(Zbigniew Preisner)的《亡友安魂曲》(Requiem for My Friend)專輯,譜寫十四節動人心魄的舞段,寄寓她對死亡、愛情、人際溝通、自我完成等生命課題的思考,風格冷峻,氣氛沉凝,卻餘哀繚繞,使人揮之不散!基本上,《永無休止》不是一個電影改編的舞蹈作品,因為內裏絲毫找不到與奇氏電影情節、人物、場景、鏡頭等相關的連繫或挪用,相反的,它是一齣借奇氏對人世關懷的抒情之作,正如編舞者黎海寧在演後座談指出,她的《永無休止》與奇氏的光影其實是一對「兩生花」(Double Life),是一趟舞蹈與電影跨媒體對話的呼應,彼此各有命脈,卻互相牽纏,她無意做改編的工作,祗是為了他和為了自己,編演了一場舞蹈。

 

音樂、身體、聲音

 

柏拉斯拿的《亡友安魂曲》,完成於1996年奇斯洛夫斯基逝世後三日,第一部份〈安魂曲〉悼念所失去的,帶點宗教的祭典與神秘意味;第二部份〈生命〉沉思生命的起始和終結,如何通過死亡的悼念求取新生的希望,柏拉斯拿甚至說祗有經歷苦痛和忍受,生命才可尊嚴地存活下去。基於這些樂章的特性,黎海寧的《永無休止》也充滿救贖的意識,在破爛的生命中撿拾碎片、死亡的暗影裏掙扎求存、拉扯的人際關係中修補裂縫、或失落的記憶裏完成自我。不錯,在強勁的音節與女高音清越的聲調裏,眾舞者的身體顯得非常脆弱無助,掙扎的力向總被悲愴的樂音淹沒,然而,在這強弱的對比之間,舞者延綿不言棄的奮力,益發顯出生命柔靱的精神——例如其中一個場景是被矇了雙眼、縛了右手右腿的男舞者坐伏地上,頂端祗投下一小方的燈光,但他依然用盡所有地板動作,力圖將身體推高和推出燈光的邊緣,就是這份黑暗之人尋找光明、束縛者追求自由的力度,使舞台四周凝結一股既莊嚴又帶點宿命的悲劇感,也使席上有觀者因觸動而落淚。

 

「音樂」是《永無休止》結構之所在,十四個片段,依隨樂章的編排而來,起伏往還,似斷還連,像極了電影的菲林,用fade-in、fade-out的燈滅效果,或溶疊、或停格、或跳接、或延伸,將舞者身體的律動與情緒剪影出來,再由觀眾自由的感應與把捉。此外,「聲音」的處理也迴盪了奇氏的電影風格,利用「人聲」浮現溝通的障礙,例如舞者各自的自言自語,交嚮而成互不相連的躁動,不停訴說生命中繁瑣的怨言;又例如此起彼落卻祗作單面交談的電話語音,充斥各樣責備、怨罵、投訴和反嘲。在這些「聲音」的交談中,舞者的動作隨意而日常,或獨自踱步,或彼此拉扯,人際或愛情關係卻永遠得不到圓滿,四處滿載無法修補的裂縫,而「人是孤獨的」這命題,籠罩整個舞作。

 

死亡的靜夜思

 

《永無休止》營造了「死亡」的意境——孤獨的女子在碎裂的墳地把細小的蠟燭一個一個的點起,微弱的燭光逐漸聚合照耀空曠的光芒,然後眾舞者逐一將蠟燭帶走,走出舞台的空間,直到最後一個男子把手上唯一的燭火也吹滅了,一切復歸黑暗——生命的點燃、璀璨到熄滅,仿若被動的過程,人經歷其中,帶點不由自主,但總算明滅了一趟;再者,墳地的燭光,帶著悼念的姿態,也和應了奇氏電影《無休無止》(No End)中兒子奠祭父親的一幕,但卻是黎海寧經過自身的過濾,化衍而來對「死亡」的靜夜思!是的,這個場景非常寧靜、安恬,旁觀的舞者仿若幽靈,雕塑般站立舞台的後方或兩旁,靜觀燭火的明滅。有趣的是這些「旁觀的舞者」,一直貫串整個舞作,黎海寧似乎刻意安排一群靜止(但緩慢移動)的身體化作旁觀的眼睛,冷眼對待生命與死亡的蛻變,仿若無動於中,其實充滿宿命的殘酷,容易使人想起美國文化論者蘇珊.桑塔(Susan Sontag)的名著《旁觀他人的痛苦》(Regarding the Pain of Others),當然,黎海寧無意探討「攝影與戰爭」的問題,但那份對殘酷處境的愛莫能助或冷眼自持,卻同樣震攝。

 

動態的記憶能量

 

如果說「死亡」是靜態的,那麼,「回憶」便是動態的能量,當往事並不如煙的在腦中掠過,也是另一種電影菲林的呈現,而黎海寧也充份掌握了這種「記憶」的圖像性,借用「錄像」的投映,再現記憶的功能——《永無休止》接近結束的時候,是一個男舞者坐在墳地上,台中那個巨大的冰塊陡然通體明亮,化作投映的屏幕,浮現黑白的、慢鏡停格的影像,是眾男女舞者轉動的身影;影像帶點支離破碎的畫面風格,如局部的身體、未完成的動作,不完整的背景、斷裂的剪接等等,無不在在迫近「記憶」的本相與特質。此外,台上舞者在墳地舞動,動作隨錄像的節奏而變化,猶如一個孤獨者在回憶自己前半生的舞蹈生涯,激昂起伏。至此,黎海寧的編演,帶出了自況的味道,尤其是橫卧台上這個透明的冰塊,像倒塌的樓房,也像啟發未知的Pandora’s Box,甚至讓人想起弗洛伊德(Freud)的名言:人的潛意識猶如插在水中的冰塊,浮在上面的(意識),祗及隱藏其下的五分之一!由此便能相信,黎海寧這一趟要進入的是人類內在的深處,探索我們在面臨「死亡」與「記憶」時種種可能的反應。如果正如柏拉斯拿所言,所有生命必需經歷苦痛才能昇華尊嚴,那麼《永無休止》的終極意義便是透過「舞蹈」的儀典,完成通向死亡的記憶之旅,因為祗有無休止的記認,才能擺脫和超越死亡的暗影。

 

這些年來,很喜歡黎海寧的舞蹈作品(另一個是梅卓燕),雖然沒有從她的舞蹈生涯開始便一直追隨,但每趟觸動不單是細膩的女性敏銳,還有澎湃的生命思潮——她的《愛情自選台》(2007)吟咏了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的《戀人絮語》(A Lover’s Discourse),綴合而成現代都市的哀曲,充斥情歌的生活,愛情的關係依舊單薄、空虛和浮泛;她的《女書》(2007)譜寫母與女代代相傳的文字神話,並從西西、黃碧雲的小故事擷取柔美的女性聲音,或幽默而哀愁、或張揚而絕望。到了《永無休止》,卻帶領我們進入死亡與記憶的黑洞,而且漸行漸遠,逐漸的迫近使舞者與觀者都無可退避。從輕狂的都市戀曲到女性文化的反覆思辯,再到生命不能承受之死亡,黎海寧的舞蹈總能變出多樣風貌,讓人繼續期待……

 

討論作品及場次:

討論作品:《永無休止》
演出單位:城市當代舞蹈團
地點:葵青劇院演藝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