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歸》冰冷之家困獸鬥

作者：何俊輝

 

相對於龍文康編劇與方俊杰導演的《香港家族（三部曲）》從佈景到劇本、演技都以寫實風格處理家庭戲，曾獲諾貝爾文學獎的英國劇作家哈洛品特（Harold Pinter）所寫的《回歸》在香港話劇團找來演藝學院戲劇學院院長薛卓朗（Ceri Sherlock）執導下，則從佈景到劇本、演技都走風格化了的冷峻疏離、黑色荒誕路線。

 

佈景幾乎是全白色的，一個似窗但見不到外面風景的櫃收藏了蘋果、酒等跟吃喝有關的東西，令台上的場景像個供劇中一家人進行困獸鬥的密室，而這櫃與台上家居的裝修都予人屋主是中產、富裕者或有生活品味者之感，呼應一家之主 Max（高翰文飾）忽然埋怨：「支雪茄味道似垃圾！」；奇怪的是，年長的 Max 曾跟隨已故父親從事屠宰豬隻的行業，就算穿了西装也予人說話舉動像個粗野阿叔之感，加上 Max 的弟弟 Sam（辛偉強飾）是職業司機、Max 的二子 Lenny（劉守正飾）似當皮條客、Max 的三子 Joey（歐陽駿飾）在地盤負責拆卸工作兼是未成名的拳擊手，衹有已移居外國並秘密結婚生子的大兒子 Teddy（邱廷輝飾）是哲學博士，就令筆者覺得佈景跟角色的生活背景格格不入，當然不幹金融地產工作亦可賺得盤滿砵滿（如 Sam 說他接載的是有錢人，屠豬生意也可以做得很大），但曾文通設計的佈景放在這些或貧或富的人身上，仍甩不掉「金（白）玉其外，敗絮其中」之感。

 

薛卓朗重視演員走位、台位的視覺美感，如幾個男角色穿深色西裝邊吸雪茄邊擺型格甫士的劇場構圖，便活像杜琪峰導演炮製、以男性羣戲和勾心鬥角戲為主導的黑幫電影畫面，要注意是這些走位台位不祇講求美和型那麼簡單，而是跟演員講對白時的感覺、節奏配合得天衣無縫，該些感覺、節奏其實跟編劇品特那聞名的編劇手法，即「台詞背後和兩句台詞之間的沉默、停頓位，有些沒有明言但觀眾可感受到的角色思緒狀態（多用來展露人性的陰暗面）」，是一脈相承的，衹是《回歸》沒有刻意的沉默、停頓位，有的是演員演對手戲時的心理距離或索性保持距離，所謂「心理距離」包括在講對白時用上具語言暴力或要令對方無地自容的語氣語調，以及用上能將對方氣勢壓倒的或坐或站、或近或稍遠姿勢，把夾雜妒忌、好勝、硬要别人尊重自己的戰意表露無遺，戰意中亦見講對白時或之前、之後，心裡不斷為下一步的作戰策略盤算或竭力掩飾自己的內心創傷，連串戲劇張力正是從多層次的角色心理刻畫、演技處理中牽引出來。「保持距離」最教人心寒的例子，是當 Max 的二子、三子強行跟 Teddy 的妻子 Ruth（陳煦莉飾）親熱時，Teddy 竟冷漠地站在一旁而不阻止，那份冷漠跟劇中家人的對峙、爭執戲，同樣予人「這個家衹剩下互相傷害、冰冷絕望」之感，跟《香港家族（三部曲）》中那個亦見家人對峙、爭執但家人關係與家庭溫暖尚有條件修補重燃的家，截然不同。

 

《回歸》是由潘惠森翻譯成粤語版，最大特色是把一些國家地方名稱改名，如劇中的「燕國」、「意利大」、「斯尼威」分別是現實的美國、意大利、威尼斯，這種做法炮製的是一種類似布萊希特戲劇的間離效果，令觀眾因感突兀、抽離而刺激到腦袋多思考戲的意義，而劇末見到的黑衣西裝男配紅衣 Ruth 畫面亦屬此種間離效果，黑色與紅色的強烈對比加上男方跪地依偎坐著的女方，視覺上可令人聯想到男女的感情／權力角力及女方佔了上風，當然在編劇沒有詳盡刻畫角力的過程下，觀眾還可作其他意味深長的聯想，有趣是「紅女黑男戲」跟之前的「全黑衣男班吸雪茄戲」，都見導演和服裝設計者譚嘉儀把人的慾望、敵我之間的複雜角力視覺化得相當精彩，亦讓觀眾深刻感受到女性在父（男）權社會中不甘心受欺壓或成為弱者。

 

雷思蘭飾的 Jessie（Max 那已故的妻子）於劇首及某些戲份中現身，在演技、燈光和台位走位的配合下，似目睹 Max 一家人如何衝突得荒誕的幽魂。臭脾氣的 Max 總是針對其弟 Sam ，指他既懶又不去打仗（一九六四年時，有很多英國人上過二次大戰戰場），跟朋友阿麥的兄弟情較跟 Sam 的濃得多，怎料 Sam 不但反指自己既勤奮又有去打仗，更大爆內幕指阿麥怎樣壞……這段兄弟衝突戲是易教觀眾共鳴的，現實中也有不少人、團體因跟敵對者有不同的立場或未解決的恩怨，便雙方盲目針對，針對時往往搞不清楚對方實際上講或做過甚麼。

 

Teddy 既看不起 Max 家附近的泳池（諷刺是 Ruth 透露 Max 家附近就是她思念的家鄉），又用「拋書包（哲學課題）」的方式以示看不起 Max 一家人，引來跟 Teddy 夫妻情似有問題的 Ruth 與沒唸過哲學但好勝地反擊 Teddy 的 Lenny 也「拋書包（哲學課題）」，連串令觀眾難理解的台詞使筆者聯想到潘惠森那些昆蟲系列劇作亦有一些家人各說各話、無法溝通的場面，而 Teddy 與 Lenny 的鬥拋包書戲又一浪接一浪地跟 Lenny 在 Teddy 面前跟 Ruth 親熱的瘋狂場面、 Lenny 埋怨 Teddy 偷了他的芝士餅的趣味場面作了引人入勝的串連，串連展現的劇情線更跟 Max 與 Sam 的兄弟對立作了「有其父必有其子」的大串連，使筆者感到由人物關係構成的戲劇結構相當精密。

 

Max 把 Ruth 侮辱為「臭雞」兼跟 Lenny 齊迫 Ruth 當妓女，相反 Max 偏愛兒子 Joey 而比 Lenny 更好勝的 Joey 把 Ruth 視為妓女或戀人般作最激烈的親熱，愛與恨、情與慾的非理性教觀眾深刻體會到：要得到家庭溫暖和社會和諧，去除非理性是多麼重要。